原标题:自由谈 当我们批判毛坦厂中学时,到底在批判什么?

羽戈

我读高中那些年(1997~2000年),毛坦厂中学不消说在中国,哪怕在安徽省,尚且籍籍无名,罕有人知。彼时安徽境内,经营高考最成功的学校,大概分布在合肥、铜陵、桐城等地,毛坦厂所在的六安市,有个六安一中,也是大名鼎鼎的所在。我们学校的高中教师,每年都要组团,去铜陵一中、桐城中学取经,看看人家怎么教学、押题。话说回来,那时虽然没有毛坦厂中学这样的“高考集中营”“亚洲最大高考工厂”,却不妨断言,几乎大部分中学,都是毛坦厂中学,因为那个年代的高中教育,都出自同一模子,包括高考,还是全国统一命题,远不像今日多元化(当然这个多元,十分有限,并非真正的多元)。基于此,尽管我不曾读过、不曾去过毛坦厂中学,对其种种教育景致,却一点都不陌生,甚至有亲历之感。譬如毛坦厂中学教室墙上张贴的红色标语,与我们当年读书之时并无太大差异,有些标语简直一字不易,扑入我眼目那一刻,竟使我误以为时光停止了流动,时代并无一寸进步。

然而,毛坦厂中学终归是现时代的特产。它能成为举世瞩目的新闻、现象与话题,有赖于其本身与时代的联袂制造。搁在20年前,遍地都是毛坦厂中学,恐怕它难有出头之日。而今则不同。诚然,毛坦厂中学,以及河北衡水中学,的确有其特色,如人数众多、纪律森严,其管理模式接近军营,不过反观过往,难道就没有这样的学校吗?我以为真正的特色,正在于这个时代的教育理念,不比20年前那样,所有人都匍匐于高考的盛大光芒之下,视高考为龙门,奉高考若神明,现在则敢于反思高考、批判高考,甚至剑指整个教育制度;更在于这个时代,除了毛坦厂中学,还有其他教育,除了高考,还有其他出路。这两大因素,构成了一种新时代的教育观,其成长与传播,不仅需要同志,还需要敌人,以唤醒、凝聚战斗欲望,敌人愈是强大,战斗便愈有意义。这个敌人,就是毛坦厂中学。

由此可知,毛坦厂中学之为毛坦厂中学,除了其自身的元素,还是一个被时代拣选、被舆论制造的结果。制造之时,也许要删繁就简,也许要削足适履。这一来可能导致公众眼里的毛坦厂中学并不足够真实,他们看到的真相只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真相;二来必将导致毛坦厂中学被标签化或脸谱化,沦为一个典型,一个隐喻,公众说起毛坦厂中学,便止于这5个汉字,以及它所代言的封闭、教育理念与压迫人性的考试制度,而忘记追问它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更无意关注它所捆绑的万千考生的命运。

我的朋友圈有两位毕业于毛坦厂中学的朋友,如今一在北京,一在合肥,工作稳定,生活安宁。如果他们不说,我压根不会想到他们的出处,因为他们与我们并无不同,脸上没有刺青,身上没有烙印,说明他们是毛坦厂中学出品。相差三五岁的我们甚至拥有相似的高中与高考记忆,尽管他们来自著名的毛坦厂中学,我来自无名的颍上二中。这一点使我愈发坚信,安徽几乎大部分中学,都是毛坦厂中学。颍上二中与毛坦厂中学的距离,远远不像从颍上县到毛坦厂镇那样遥远。

今晚我请他们谈谈毛坦厂中学,一人说了一大通,大意是:对他而言,真正有意义的问题,不是毛坦厂中学怎么改写了他的命运,而是假如没有毛坦厂中学,他可能毫无机会去改写命运。另一人则言简意赅:毛坦厂中学是别无选择的选择,身为六安人,他考不上六安一中,那么只能去毛中,这一读就是4年。

选择,构成了通往毛坦厂中学最重要的,也许是唯一的关键词。闫红老师坦言,她肯定不会让她的孩子上毛坦厂中学,而且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略略有点经济能力的家长都会这么想。他们可以上更好的高中,可以读国际班,甚至可以直接入读国际学校,从而避开中国高考,到美国、英国读大学。前提是,他们有户籍,有成绩,当然还得有钱。说白了,他们拥有选择权。

对他们而言,毛坦厂中学是最差选择,对另一些人(如我那位籍贯六安的朋友)而言,毛坦厂中学几乎是唯一选择,一旦唯一,则不能称之为选择,这样的结果,亦无道德价值,不该承受任何批判。由此可知毛坦厂中学的本质,不仅是户籍制度的局限,不仅是教育资源的不公,还指向那些落后地区,被剥夺了的权利与利益。

这才是毛坦厂中学所隐喻的最大困境:它被时代选择,是它的无奈;它被学生选择,却是学生的无奈。

这样的无奈,今后还会被放大。因为这个时代的教育选择越来越多。如果不出所料,国际学校将遍地开花,自由教育将更进一步解构应试教育。然而这一切都有其范围:一线、二线城市,有权、有钱阶层。与此相应,毛坦厂中学的冷酷现状不会改变,哪怕毛坦厂中学衰落了,皮坦厂中学则会迅速崛起,取而代之。在此二者的对比之下,毛坦厂中学的幻影只可能越来越巨大,它的隐喻只可能越来越沉重(这早已构成了它所不能承受之重),这个社会只可能越来越撕裂。

所以我们必须注意,当我们谈论毛坦厂中学,到底在谈论什么,尤其是,当我们批判毛坦厂中学,到底在批判什么。我们可以批判那个被夸大的堡垒与被扭曲的镜像,但是,对于其中那些师生,最好能采纳闫红老师的态度,叫“哀矜而勿喜”。因为我们的选择权,也许正是建立在对他们的掠夺之上;因为不管基于命运还是制度的安排,他们无可选择,不得不承担了本该我们承担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