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拼接当年那些 被遗忘和无视的场景——读《艰难时代:亲历美国大萧条》

⊙徐 瑾

拼接当年那些

被遗忘和无视的场景

⊙徐 瑾

如今,始于1929年的世界经济大萧条已进入了美国乃至世界的集体记忆中。但我们是否真的理解大萧条?谁该为大萧条负责?人类是否有能力避免另一次大萧条?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当普利策奖得主、美国口述史权威斯特兹·特克尔出版他的代表作《艰难时代:亲历美国大萧条》时,就已有了强烈的今昔对比之感。当时有不少年轻人就已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大萧条。有人感叹:“如今的年轻人假扮自己崇尚贫穷。穿牛裤、吃汉堡包,这些都没问题。然而,相比于没有汉堡包可吃,没有牛裤可穿,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经受过贫困的折磨。他们没有经历过恐惧。他们从没有见过摇篮里的婴儿因为饥饿而哭号……”

大萧条过去了,但类似大萧条那样的威胁却从来没有远离过我们。当失业、饥饿、恐惧、耻辱等黑暗情绪一起袭来时,我们能否做好准备,起码和当年的美国人所做的一样好呢?斯特兹·特克尔的采访或许可以作为对比,为写作《艰难时代》这部口述史,他采访了数百人,从达官显贵到普通民众,行业、阶层、种族各有不同,可谓研读美国大萧条的一手资料。

大萧条对应的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被一位美国议员定位为“肮脏的三十年代(Dirty Thirties)”。有人抱怨在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小偷,为了要生存不得不做点什么。而也有人比喻,那时候,“我们就是土狼,失业的土狼。”

失业是当时经济的主要问题。直到1939年,美国劳动力的供给量是4000万,失业人口则是1000万,失业率达到了惊人的25%,而此前几年甚至还更高。失业造成大批的流浪者,而当时的社会环境对于流浪者并不友好,流浪是那时候被逮捕和拘留的常见罪名,甚至还高于盗窃。难怪一名流浪者感叹:“我不知道在美国贫穷也是违法的。”当时的社会情况就是如此恶劣,美国不同州的法律各异,但对于流浪汉普遍都充满了偏见和警觉。在有的州,在车里睡觉都是违法的,在有的城市,在天桥下睡觉是违法的,甚至有人还要求在垃圾箱里投放老鼠药。

如此之高的失业率以及随之而来的流浪汉大潮,构成了当时美国经济与社会的特大课题。1932年,约有200万漂泊无依的美国人。其中,有因大旱三年而离乡背井的农场主;还有一大批刚从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青年人,更有忽然失业的中年汉子带着生病的婴儿。流浪者群体中也不乏衣冠楚楚的中产阶级——意气风发的银行行长或曾在著名报纸上发表评论的名作家。对此,罗斯福政府必须作出应对。而在那时候的美国,失业保险的概念还是超前的,知识分子、学生和官员都觉得这方法很可怕,属于他们眼中的赤色社会主义。回头来看,这一在今天看来很正常但是在当时看来颠覆性的想法,其实也是罗斯福在社会压力之下的灵机一动,“在与之相关的人的心里,他们的感觉由来已久。想要改变社会的意愿,只是出于愤怒,出于需要。在我看来,哪怕是更为激进的想法,他们也会接受。”

关于罗斯福新政,我们现在需要理解的不仅仅是罗斯福这个人,更应该通过罗斯福理解那个时代。事实上,正是社会底层的压力促使罗斯福提出了诸多改变,“罗斯福反映了当时的倾向——更多的是情绪上的,而不是认识上的。它不仅仅是国王恩赐那样的问题。来自底层的压力是事实。”

当旧的体系不再能够应对新的问题时,幸运的年轻人往往获得更多机会。大萧条是经济事件,而当时的经济学对认识危机很不完备。在大萧条之前,多数媒体还在鼓吹繁荣,一些财经专栏曾乐观地预测“经济即将上交一份尚佳的成绩单,让其他一切都只称得上‘平庸’。今年将比许多经济学家(其中一些在华尔街上班)愿意承认的要好上许多。”当大萧条来临,新政府上台之后,一些年轻的经济学家获得了机会。乔·马卡斯是一名年轻的经济学家,他1935年从纽约州立学院毕业,去了华盛顿研究失业问题。

对于乔·马卡斯这样的年轻人,上世纪三十年代是充满梦想与机遇的年代。他们需要不断回答别人提出的大问题,诸如社会在向哪个方向发展之类。他回忆说,“新政”就是年轻人的天地,“我还年轻,二十二三岁。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就成了部门的领导。我们和一些大佬开了次会,讨论要做什么。我指出了一些问题:让我们搞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们立马让我接手。我组建起这个机构,雇了七十五个人。”事实上,很多问题他们并不知道答案,但是他们的意见可以直达上层。他们是时代的小部分幸运者。

对于大萧条的受害者来说,有的人声音被记录,有的人则一直被选择性无视,比如黑人。《艰难时代》可谓美国人的集体记忆,也揭露了一些被集体遗忘的部分,比如种族。有的讲述人不无苦涩地说:“黑人生来就是过萧条日子的。所以,你们所说的大萧条对一个黑人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在他们看来没有这样的东西。他们最好的出路就是做看门人、搬运工或是擦鞋匠。只有影响到白人,才会得到重视。”大萧条中白人“穷困潦倒”,“黑人的境况也更加不堪,在他们的蓝调音乐里,这一不争的事实被反复吟唱。”在当时的种族隔离情况下,黑人遭遇的歧视以及伤痛其实在集体讲述有被遮蔽一面,但反过来说,白人受到阶层滑落的冲击可能从社会层面也更巨大。有人就说:“很少听说黑人会因为钱自杀。在他们当中,很少有人有钱。”

遗忘与记忆,从来都是历史的互动部分。记忆大萧条并不是美化苦难,人们在受苦,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记录只是为了历史的见证,不仅是为了经历的人,也是为了后来者。正如斯特兹·特克尔所言,年轻人不了解大萧条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成熟,反而标志着“我们的不成熟”:“该是他们了解这段历史的时候了,也是我们了解这段历史的时候——了解它在我们身上加诸了什么,因而也是了解在他们身上加诸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