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鹏(1801—1844),字海秋,自号浮邱子,清道光年间著名思想家、文学家,与同时期的龚自珍、魏源、张际亮同被誉为“京中四子”。

在同治十年(1871)十一月初一的日记中,曾国藩写道:“巳初出城,至上新河观新设木厘局,司道、府县皆至,小坐片刻。旋同至江边看木牌(排),步行里余,回至局中。汤小秋等备酒席小宴,宴毕归。申初至署,往返约四十里。”

曾国藩当天视察的上新河木厘局是一个木材税务稽查机构,就设在金陵城外的长江边上。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工作视察,文字背后其实隐藏了非常重要的内容,不仅不为人知,而且难与人道。比如曾国藩与汤小秋之父汤鹏的友谊小船是怎么翻的,曾国藩就用这次行动做出了回答。

一次非同寻常的视察

之所以说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视察,是基于以下两点考虑。

首先是上新河木厘局不是新设的,而是升了格。也就是说,原来的上新河木厘局是分局,现在是总局或称直属木厘局,即由当地政府直接管辖的木厘局。总局原设于外地,一个月前改设于南京江东门外。这里地处江心洲夹江地带,适合大批水运木排和竹筏停靠和分散,可随时转运进城。所以从明初开始先后在这一带开凿了三条河道,分别称为上新河、中新河和下新河,由此成为长江下游著名的木材集散市场。曾国藩当天带领众多手下官员来上新河视察,既是表示祝贺,也是给予重视。不说清这一点,人们难免会感到疑惑:日理万机的曾大人,怎么会拖着病躯,冒着严寒,花大半天时间,来回走四十里地,再顶着江风步行一里多地,到河边看看木排,然后回到局里吃餐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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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画像 清人绘

其次是升格后的上新河木厘局负责人汤小秋的身份极其特殊,曾国藩的到来,与其说是视察工作,不如说是看望故人之子。汤小秋名叫汤寿铭,其父汤海秋,大名汤鹏,既是才华横溢、任性使气的诗人,也是曾国藩早年“生死之交”。所谓“生死之交”,不是说他俩有同生共死的交情,而是不管汤鹏生前还是死后,都让曾国藩爱恨交织和五味杂陈。汤鹏虽然性情豪放、待人真诚,但自尊心太强,又老说假话,所以曾国藩不仅觉得很难跟他相处,而且同他说话都得小心翼翼,否则不知哪个字说得不对劲,就会招致他不快。以至于曾国藩每次见他之前,都得考虑该说实话呢还是假话,说实话担心汤鹏生气,说假话自己良心受谴责。汤鹏最后与曾国藩断交,很大程度上也是这个原因。如今汤鹏的儿子在自己手下工作,又当了上新河木材税务总局局长,汤鹏死后一直背负了沉重心理压力和负担的曾国藩,能不亲自来看看吗?

汤鹏的死

说到汤鹏的死,不能不叙述《清稗类钞》等野史笔记写到的一个奇葩故事。

某天,汤鹏与几个朋友在家中小聚,有人说某某服用大黄后死了,汤鹏却抬杠说:“不可能吧?大黄是我的常用药,没病也吃,怎么可能吃死人?”为了证明自己正确,他当即吩咐仆人去药铺买了几两回来。朋友们担心出事,群起制止,汤鹏却已吞下六七钱。朋友们抢走他手上的药,汤鹏又强行夺回一大块嚼烂吞下,一边吞咽还一边叽哩咕噜说:“鬼才相信吃大黄会死人!”傍晚朋友离去后,汤鹏开始泻肚,天亮前一命呜呼。

清稗类钞》说汤鹏死于服药后的第二天黎明,但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禀父母》信中,曾国藩禀报这位同乡老朋友的死讯时,明确记载为:“汤海秋于七月八日得病,初九未刻即逝。”

可知汤鹏死于当年七月初九日中午二时前后,与《清稗类钞》等野史笔记所写稍有不同,当然应以曾国藩记载的时间为准。

争强好胜到拿生命开玩笑的地步,既是汤鹏奇特人生的一个缩影,也是他与曾国藩闹翻的根本原因。

五味杂陈的《祭汤海秋文》

半年前汤鹏虽与曾国藩断了来往,但听到他的死讯后,曾国藩还是立即赶往汤家吊唁。道光二十四年(1844)九月初六日,汤鹏灵柩送回湖南安葬,曾国藩也特别起了个大早赶到城外送别。而在汤鹏死后第十天,曾国藩更是怀着沉重心情,花了三天时间,断断续续写成一篇悼念文章,这就是如今收入《曾国藩全集·诗文》中的《祭汤海秋文》。所有这些,都表明他俩的交情原本很不一般。

《祭汤海秋文》开宗明义点明了汤鹏死因:“赫赫汤君,倏焉已陈。一呷之药,椓我天民。岂不有命!药则何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

汤鹏与人赌气吃药致死,当然不能错怪药物,自己也没办法后悔。其中“椓我天民”四字,既是对汤鹏这位才华横溢友人的痛惜,也是对其孟浪和愚蠢行为的批评。

曾国藩的祭文不仅证实了汤鹏死于药物中毒,而且简要回顾了他与汤鹏交往的历史,详细说明了两人闹翻的原因,以及闹翻后双方的表现和态度。

写到两人闹翻原因,曾国藩是这样用词的:“授我《浮邱》,九十其训。……我时讥评,君曾不愠。我行西川,来归君迓。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讵敢相下?骨肉寇仇,朋游所讶。”

汤鹏曾将自己的大作《浮邱子》拿给曾国藩提意见,曾国藩直话直说了,汤鹏并没有不高兴。曾国藩从四川出差回来,汤鹏也热情相迎。后来因为曾国藩“一语不能”,招致汤鹏破口大骂,友谊的小船才最终翻沉。这里的“能”字既可作“友好”解,又能理解为“忍受”。正因为曾国藩说话不友好,所以汤鹏才难以忍受。曾国藩事后觉得很无辜,想争辩和解释,汤鹏却不给机会。朋友突然成寇仇,众人因此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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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娄底,曾国藩故居富厚堂航拍

曾国藩接着又沉重写道:“君不能释,我不肯输。一日参商,万古长诀。吾实负心,其又何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君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棱所值,人谁女容?直者弃好,巧者兴戎。昔余痛谏,君嘉我忠。曾是不察,而丁我躬。伤心往事,泪堕如糜。”

两人闹翻后,由于汤鹏一直不能释怀,又不给曾国藩任何解释和认错的机会,所以曾国藩后来也不搭理汤鹏了,为此他得到了诤友很难做、直话说不得的教训。

然而矛盾毕竟是曾国藩引发的,自己又有错在先,所以深感内疚的曾国藩,一直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能够得到汤鹏的理解和原谅。

曾国藩还反复回想过,自己以前也直言批评过汤鹏,汤鹏不仅没怨怪,反而表扬他够朋友。汤鹏这次一反常态,可能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所以一定要等他完全恢复理智之后,两人才有重归于好的可能。

就在曾国藩热切期盼这一天早些到来时,汤鹏却突然吃药死了!双方的误会再无消除的机会和可能,曾国藩内心能不五味杂陈和感慨万千么?这就是曾国藩在祭文中写到这件“伤心往事”时“泪堕如糜”的原因。

最后曾国藩在文章中对天发誓:“以君毅魄,岂曰无知?鬼神森列,吾言敢欺?酹子一滴,庶摅我悲!”

意思是自己写的一点不假,以汤鹏的“毅魄(英灵)”,即使到了地下,也一定会相信和原谅他的!

《南亭笔记》演绎的故事

《祭汤海秋文》虽然写得真挚深沉,曾国藩也迫切希望世人(当然包括已经死去的汤鹏)都能理解和明白自己的委屈和苦心,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然在文章中留下一个明显漏洞:汤鹏至死不能原谅曾国藩的“一语不能”,究竟是一句什么“恶毒”之言,能让汤鹏伤心伤肝到这种程度?另外,曾国藩如此在意汤鹏的理解和原谅,他又到底在汤鹏心里埋下了什么刻骨铭心的仇恨,使得汤鹏不给他任何解释和认错的机会?

可能正是曾国藩的欲言又止,所以《南亭笔记》后来演绎了这么一个故事:“曾(国藩)与汤海秋称莫逆交,后忽割席。缘曾居翰林时,某年元旦汤诣其寓贺岁,见砚下压纸一张,汤欲抽阅之,曾不可。汤以强取。则曾无事举其平日之友,皆作一挽联,汤亦在其中。汤大怒,拂衣而去,自此遂与曾不通闻问。后曾虽再三谢罪,汤勿理也。”

原来曾国藩很喜欢写挽联,也很会写挽联,却苦于找不到“挽”的对象,为了寻开心,只好拿活着的朋友练手。某年春节汤鹏来曾家贺岁,看到砚台下压了张纸,就想抽出来看看。遭到曾国藩拒绝后,汤鹏还是强行抢了过来。只见上面写了好几副挽联,其中一副挽的正是自己。汤鹏于是怒不可遏并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与曾国藩来往,哪怕曾国藩再三道歉,汤鹏也不原谅。

“活挽”故事与事实颇相符

《南亭笔记》作者是清末小说名家李伯元。听名字读者可能陌生,若说起《官场现形记》这部著名的官场讽刺小说,估计很多人读过或听过,它就出自李伯元之手。

李伯元很会编故事,这点不假,但只要推算一下汤鹏与曾国藩的断交时间,再认真回味《祭汤海秋文》写到的故事情节,以及汤鹏与曾国藩断交后双方的态度和表现,就会发现李伯元的“活挽”故事,与曾、汤两人的断交事实并非毫无关联:《祭汤海秋文》所写两人闹翻时间,是曾国藩从四川回来之后,而曾国藩从四川回来的时间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十一月二十日,《南亭笔记》说汤鹏与曾国藩断交之日是某年春节,这个“某年”,无疑就是道光二十四年,这在故事发生时间上岂不高度重合么?另外曾国藩一直自诩善撰挽联,一个大过年的,竟然无事生非拿朋友寻开心,分别给他们撰写挽联,这可是论谁见了都无法理解和原谅的事情,何况汤鹏是个自尊心极强又脾气暴烈之人,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的友谊小船能不彻底打翻吗?所以与其说李伯元的“活挽”故事是演绎编造的,倒不如承认它与事实颇为相符。

如果以上分析能够站得住脚,那么汤寿铭当了上新河木材税务总局局长之后,曾国藩特意前往看望并表示祝贺,不仅颇近情理和合乎逻辑,而且于公于私都能了却一大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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