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初,在我们那里穿“的确良”服装是一种时髦,听人说这种布不易褪色,久洗不皱,挺括凉爽,所以很受人们青睐,加上买“的确良”又不要布票,更使百货公司每卖一次“的确良”便有人半夜起来排队,因数量有限,城里人挤破了店门也难买到,有头脸的领导可以内部照顾,像我这样在乡下卫生院工作的人,只能心安理得地穿皱巴巴的棉质衬衣,穿“的确良”衣服只能看成是一种奢望。我们卫生院有两位上海毕业的医生,他们穿“的确良”衣服,就是潇洒,显得气质不同。这令我和公社干部们羡慕不已。我试着请他们帮我在上海买点“的确良”,但回答是:在上海买“的确良”要凭工业券购买。按当时的低工资,每个月干部职工所发的工业券要二三个月才够买一件“的确良”衬衣。于是我也就死了这条心。

一个意外的机会,使我穿上了第一件“的确良”衬衣。提起这事,就得从一次手术谈起。那是1973年初夏,我们卫生院来了一位初产妇,刚好县里巡回医疗组有一位助产士在院指导工作,就和我院的一个老助产士一同为这位初产妇接生,一天一晚过去了,婴儿没有生下来。还出现早期破水,子宫口不开,强烈的子宫收缩,造成先兆子宫破裂症状。当时卫生院医疗条件很差,两位有经验的助产士立即打电话请县医院派救护车,不巧惟一的一辆救护车去了赣州。情况紧急,只好动员家属借了一辆板车,请几个年轻人推着产妇往县医院送。走了不到半小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正当大家为路上的产妇担心时,几个年轻人将产妇推回卫生院来了,说雨大难走,此去还有50多里路,发生意外怎么办?顿时大家都紧张起来了,因为这位产妇的丈夫是现役军人,广州某部队的指导员,他母亲是一位土改时入党的大队妇女主任,这种背景在当时非同小可。院长很快向公社请示汇报,分管卫生的汤副主任带几个人到卫生院召开会议研究办法,会上大家的意见是:卫生院条件太差,要赶紧转院到县里或矿山医院。我当时没有发表意见,因为我是外科医生,对妇产科比较生疏。

散会后,汤副主任和产妇的家婆到我房间单独找我谈话:“刘医生,你有什么好的办法,请谈谈……”。我一时不知所措,只好直说:“这种情况要尽快剖腹产”。他立即说:“那你可以大胆提出来,马上就干呀!”我说:“在这里,不是这么简单的!”他说:“有什么复杂呢?”我说:“一是人手不够,二是器械缺少,三是没输血输氧的设备,万一出了问题,谁担当得起啊!”这时产妇的家婆站起来拍着我肩大声说:“出了问题我负责,我是一个老党员,也是孩子的娘,我相信你,万一有什么事,保证不找你的麻烦。无论如何先保住大人,小孩以后还会有的。”汤副主任接着说:“刘医生,我知道你有这个功夫。思想开了窍,放下包袱就没问题,曾指导员母亲的表态是算数的。我也表个态吧,你大胆干,救人要紧”。是的,“救人要紧”!这句话触动了我的神经,部队生活的磨炼,多年党的教育加上年轻气盛,一鼓动,我的劲头就来了。“好吧,我们马上就动手”。然后给产妇作了必要的检查及化验,发现生命指征尚可,于是自发成立了手术抢救小组,全部器械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腹部包,立即消毒,我洗手上台主刀,助产士作助手,县医疗组的同志在台下负责监察产妇和准备抢救婴儿。我按古典式剖腹术,迅速分层切开腹部,见子宫表面已凹陷,只剩浆膜包裹,切开浆膜肌层已破裂,大量血水和羊水涌出,又没有吸引器,只能用大纱布沾吸,我将婴儿提出,剪断脐带交给台下的人后,快速向子宫直接注射宫缩剂,并用纱布压迫渗血面,紧张地问台下医生血压情况,回答说:“降幅较大,但还有90多,已加快输液并加注了高渗葡萄糖。”我轻轻地将已破损的胎盘分离下来,交给台下助手,眼睛扫看了一下台下的助产士正在口对口给婴儿作人工呼吸,我心想:“婴儿可能完了”,便集中精力修补破裂的子宫,不一会修补完毕,趁清点纱布之隙,请护士帮我擦擦满额的大汗。突然“哇”的一声,婴儿的哭声传来,我全身一热,心里像开了花一样兴奋。哭声也给大家注射了一支兴奋剂,整个手术室一片欢乐,“哟,这家伙真是命大呀!”“快包上,称一称……六斤少一点”。这是人世间最和谐美妙的一支合奏曲,是生命诞生的乐章。

术后的第三四天,她的丈夫、一位年轻的军官回来了。我在产妇病房看到了他,他豪爽地说:“刘医生,辛苦了,感谢你呀!我们都是当兵出身的,我喜欢你的性格,敢想敢干”。我笑着说:“这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还有毛主席老人家保佑,如果真出了问题,我吃不了兜着走!”他大笑说:“哪里哪里!实事求是嘛!现在公社卫生院也可以做大手术,家乡变化真大呀!”我心里想:这种手术也不算大手术,他还真不知道我是把驴当马骑哩。

产妇出院不久的一天,我在墟上碰见了他母亲,她拉我到她家去,我说:“下次来,我今天有点事”。她说:“我儿子明天回部队,媳妇的刀口也有点小问题”。我说:“等我回卫生院拿出诊箱”。她说:“先看看再说。”我只好和她一同到达她家中。她忙忙碌碌将水果糖和土点心摆满一桌子,她媳妇满脸笑容的抱着婴儿走出来,虽然脸色有点苍白,但精神很好。我也站起来看看婴儿,黑溜溜的眼珠,没有经过产道压迫的头部显得分外圆圆的,很是可爱。我问她刀口有什么问题?她说:“没有呀!就是有时发痒”。她家婆接着说:“我不说有问题,你今天就不会来我家里”。大家一阵欢笑。我问男主人,“为什么这么快走?”他说:“部队战备很紧,我只请了半个月假,不能超过”。他接着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你要不要军皮鞋?”我说:“不要不要!不要客气”。他说:“这没有关系嘛,我这件军装就给了公社武装部长,大队民兵营长还吵着要一件,我回部队去想办法。”当时,“的确良”军装是最时髦的服装,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问他:“部队可以买到军装吗?”他说:“不能买,但我可以请司务长想办法去搞一件”。我又问他:“广州‘的确良’布好买吗?”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要的话,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买。”我说:“太好了,你给我买六尺‘的确良’,就比什么感谢都更使我高兴了。”他说:“那好办,我一定要给你买六尺,要什么颜色呢?”我说:“天蓝色的,钱我现在就给你。”他说:“钱由我负责,你就不要管了。”我说:“曾指导员,你这就不像真帮忙了,我怎敢白要东西呢?这不明明叫我去犯错误吗?”他思索了一下,说:“好吧,这里多少钱一尺?”我说:“听说是一元七角钱一尺,加上邮费,我给你十二元钱”,他收了我十元钱(大约我每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无论如何不收这两块零头。于是,就开始吃饭了,他母亲请我坐上席,我推辞半天,只好和他平坐上席,大家用小饭碗盛饭,而我的面前却用大缸碗,盛满了一碗饭,她说:“这是她们家的规矩”,我只好入乡随俗了。没有扒几口饭,我就发现我的饭碗中埋藏着东西,用筷子一翻,一只大鸡腿和三个油煎荷包蛋,我说:“真不好意思,我搞特殊化了。”他们笑着说:“吃不完就要罚”,三十几岁的我,平时一个月只有三两油、半斤猪肉定量,倒也练成好胃口,果然全部报销了。

半月之后,公社邮电所叫我去领包裹,彼此都是熟人,签个字就将小包裹给我了,拆开一看,是六尺“的确良”,淡淡的天蓝色,平整整凉爽爽的,还有一张信纸,简单地写了几行字,我高兴地将“的确良”紧紧抱在胸前,什么言语也表达不出当时的愉悦心情,那种酸酸甜甜的岁月、那种友爱和诚信以及激情燃烧的岁月,至今难忘!

摘自:《纵横》2004年第3期 作者:刘心格

作者:刘心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