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一个多世纪前,为了修建横贯加拿大东西部的太平洋铁路,加拿大联邦政府引进了一万七千多名华工,其中大概有四千名华工因工殉职。据估计,铁路每推进一英里,就埋下三个中国人的尸骨;但在铁路建成后,华工的厄运接踵而至。曾经被歧视和漠视的筑路华工,直到今日才获得加拿大联邦政府的郑重道歉。历史资料照片翔实珍贵,还原早期华裔移民在加拿大的苦难遭遇和争取尊严的历程,揭开一段几乎被湮灭的华裔血泪史、奋斗史。

第一部分:到加拿大去

这列蒸汽火车无声地穿越了一道道黑白的景观,最终窗外的颜色、声响变得鲜活,如同现场。那树是绿色的,泥土是红色的,那流水和鸟鸣的声音清晰明亮,连同寂静和寒冷也是如此。

1.地狱之门

1881年11月的某一天下午,一列蒸汽火车拖着单节车厢,正穿越黑暗的隧道,开往不列颠哥伦比亚境内的落基山脉。那隧道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仿佛它正在穿越整个落基山脉的内部,又仿佛它便是时间本身,将它称之为开往过去的时间列车,因为这个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故事便是随着它剧烈的颤动、轰鸣,以及不断吐出的白色蒸汽缓慢到来的。

这列蒸汽火车无声地穿越了一道道黑白的景观,最终窗外的颜色、声响变得鲜活,如同现场。那树是绿色的,泥土是红色的,那流水和鸟鸣的声音清晰明亮,连同寂静和寒冷也是如此。

1881年11月的那天下午,这列蒸汽机车的停息之处,是一个叫做太平洋建筑工地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新近建造的简易的木房子和一大片紧挨在一起的帐篷。从火车的窗口往下看,像是积木搭建的小区,一个模型,很不真实。而生活在其中的成百上千的华人劳工也是如此,他们像是被一个历史的错误偶然放置在了这样一个艰难的国度。

有人在吆喝着,而更多人在挪动着石头和沙粒,铺着新的铁轨。他们是在这里幸存下来的人,因为在不远处,你看到更多的是,由于修筑铁路而死去的人。这些人躺在泥土下面,唯一能说明他们是谁的,是插在上面的木头做的墓碑,上面写着他们的姓和名。而谁都知道木头是易朽的,过那么几年,不仅上面的文字会变得模糊,就连木板存在与否都成问题。

这里便是地狱之门。

有人死了,有人还活着。而活着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在一次意外中、在饥饿中、在疾病中死去。

2.难以穿越的落基山脉

阿尔弗莱德·尼克尔站在高高的斜坡上,看着在下面劳作的人群。有人在抬着铁轨,向前跑着,将它放在枕木上。有的则挥舞着大锤,敲打着铆钉。忽然,两名爱尔兰工人发生了争执,工具被扔在了一边,相互推搡,继而拳脚相加,恶语相向。这些爱尔兰工人都是些酒鬼,不仅工钱要得高,最要命的是,他们的脾气暴躁、懒惰,一到工地就怠工,还不时惹是生非。尼克尔并不喜欢这些爱尔兰人。

其他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在他们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像所有的看客那样,他们兴致高涨,叫嚷着,"打啊,打啊。"作为老板,尼克尔只是厌恶地看着这些,不想介入。这项浩大的工程,让他身心疲惫。他知道如果连这样的小事也要让他操心,他早就垮掉,崩溃了。不久,他手下的一名工头,介入了两位爱尔兰人中间,冲着他们叫嚷着,让他们快回去干活,很快也就将事情平息了。

这一天,他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客人,银行家乔治·格兰特。他就在眼前这辆发出一阵阵尖锐汽笛的蒸汽火车里。在浓重的雾气和尘埃的笼罩下,火车停在了已铺完的铁路尽头。他整了整衣袖,挺起疲惫的身躯,走过工人和一大堆的货物,站在了刚刚停下来的火车前。

乔治·格拉特,就像所有的银行家那样,精力充沛,自信十足,喜欢戴副白净的手套。他打开门,从火车上下来,一看见尼克尔,便热情地握手、打招呼,然后便直接进入了主题。尼克尔想,真够利落的,一点都不耽搁。

"那么,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让我带回银行的吗?"

"你看到了,我们在铺铁轨。"

"我看到了……"格兰特一边跟着尼克尔往前,朝着斜坡走去,一边打量着周边的工人和往前延伸的铁轨,说,"但是,还不够快。"

"我们会在下雪前,赶上进度的。"尼克尔回答。但即使是他也觉得,这样的回答不够有说服力。他现在不仅缺钱,而且还缺少工人,除非香港那边答应提供给他的两千名华工能及时赶到,否则他还真没有把握。

他急需要更多的华工。他们的沉默寡言,但又吃苦耐劳的品性给了他深刻的印象。

一群华工推着装满了石块的手推车在他们眼前经过。尼克尔瞥了眼其中的一个中国工头。他记得他,倒不是说,他曾在工地上碰到过他好多次,不是的。对他来说,所有黄皮肤的中国人长得都差不多。而是因为,这个工头,脸上有一道显目的伤疤,而且他总是带着一副凶横、生气的表情,朝着其他工人吆喝着。

他听到格兰特说,天啊,阿尔弗勒德,你在用该死的中国人。

"我敢肯定,他们体质太弱了。"格兰特继续说,"他们不是干这种活儿的料。"

尼克尔说,"既然中国人能修建万里长城,我想这点活儿,他们是可以胜任的。"

"但是……"格兰特还是怀疑地看着这些中国工人。

"不用担心,我已经发出了合同,再找两千个中国工人。"尼克尔追加了一句,好让格兰特对他有信心。

"两千?!"

"一点也没错。一个爱尔兰人的工钱可以找两个中国人。"尼克尔说,"还有,他们吃住都是自己掏钱,不用我们费心。"

格兰特看了一眼尼克尔。那一眼意味深长。尼克尔知道,格兰特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这一回,你终于讲实话了。

是的,尼克尔需要华工的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他们要比白人便宜很多。

尼克尔和格兰特爬到了山顶上。格兰特站在松动的页岩上挪动着身子,似乎想要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一串串碎石随着他脚步的挪动,翻滚着落入了百尺深的峡谷里。

尼克尔深怕他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于是他一把抓住格兰特的胳膊,将他扶稳。

"这就是我们要打通的地方。"他用手指了指眼前层层叠叠的山峦。在低垂的雨幕下,一条绵延的峡谷陡地下倾,然后又升起了。一道看似难以穿越的山屏。

"见鬼,伙计,你真的以为在一年之内能打通这个地方吗?"

"会打通的,告诉你那些银行的经理们,不用担心。"

"他们倒不会太担心的,阿尔弗雷德……"格兰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你,可就要担心了,要是你不能如期打通这座山脉,银行便会没收你所有的资产和应收的账款。"

"我向你发誓,"格兰特执拗地说,"我一定会让我们的铁路通过这座山的。哪怕要了我的命,哪怕陪上我手下所有人的命……"

话虽如此,当尼克尔独自一人面对这座雄伟的落基山脉时,就连他自己也会强烈地感到,在这座山面前,人是多么无力和渺小。

3.欠款

尼克尔的家座落在维多利亚市区一处繁华的地段。在格兰特到达的第二天晚上,尼克尔在那幢极具意大利风格的房子里举行了一场热闹的宴会。一辆辆四轮马车,伴随着喀嗒喀嗒的响声,来到了夜晚的尼克尔家。屋里灯火通明,空气中飘荡着音乐声、喧闹声和女孩子们的嬉笑声。

时间也在这些流光溢彩中流逝着。

夜深了,宴会也快结束了。此时,尼克尔并没有出现在人群之中,而是站在书房的桌前,双手握紧拳头,支撑在桌面上。他的双眼在地图上来回查看着。铁路工地的工程师,他最得力的助手埃德加,满脸胡须,穿着礼服,站在他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两人的对面是公司的财务主管,脸庞瘦削,鹰勾鼻子,一脸怯弱的模样。他今天穿着他最好的礼服,手里拿着账簿。

他们在谈论着公司的财务问题。

财务主管低声地说:"现在我们的手头只有一万多块,但我们要付的账款却是两万多……"

尼克尔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去他妈的这些账单,都给我通通扔到最底下的抽屉下面,然后给我闭嘴。"

财务主管一脸唯唯诺诺地站在那里,不敢说一句话。

尼克尔的脸色因为生气而胀得通红,他缓缓地吐了口气,调整一下思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乔治·格兰特以及银行半数的经理都在下面跳舞,都在喝我的威士忌酒。他们现在正高兴,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整个冬天都让他们这样。"他转身对着埃德加说:"你把建筑日程表拿出来吧,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

4.詹姆斯的机会

在楼下的客厅里,舒缓的音乐萦绕其间,詹姆斯·尼克尔,这位二十岁才刚刚出头的年轻人,衣着邋遢,举止随便,走在一群穿着正式晚礼服的银行经理中间,看起来特别不协调。但他也比清一色的经理更高大英俊,也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活力。与这个时期的年轻人一样,他喜欢纠缠在年轻美丽的姑娘中间,对她们有着特别的兴趣。

这个晚上,他喝了很多威士忌,有些醉了。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两个少女对着他痴痴窃笑。他朝着那两个少女走去,途中不小心却撞在了一个端着盘点心、在人群和家具之间自由穿梭的仆人身上。被撞的仆人踉跄了几步,竭力保持着托盘的平衡,竟然奇迹般的成功了。

带着醉态的詹姆斯,动作依旧敏捷,他地从仆人的托盘里抓起了块烤面包,随即放在口中,旁若无人地咬了几口。

两位年轻的姑娘不见了。他朝四周观望了会儿,然后沿着走廊走了几步,冲向旁边那个黑暗的房间,躲在那里等着。

几个酒客蹒跚而过,接着麦兰妮·格兰特出现了。她二十一岁,是一位美艳动人的金发女孩。柔弱的双肩和纤细的脖颈在丝织礼服上表露无遗。

詹姆斯见到她时,一下子就把那两个少女忘记了。他猛然间抓住她的手,将她拖进黑暗的房间里,贪婪地亲吻着她。麦兰妮一边笑着,一边故作抵抗。詹姆斯将她推到了墙上。

"尼克尔先生,你喝醉了。"麦兰妮假装生气地说。

詹姆斯带着醉意,微笑着,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你想我了吗,麦儿?"随即又将双唇往下挪移,亲吻着她的脖颈。他让自己沉醉在少女特有的体香里,感受着她的体温和肌肤的触感,舌头不断地来回移动着。

麦兰妮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欲望和热情,气喘地说:"哦,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我。"

"哦,麦儿,你不知道,离开学校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是真的吗?可我听说,你整天不是在玩冰球,就是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胡混。"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吗?"

"嗯,都是这么说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亲热,他们之间的吻依旧缠绵、热烈,他们对彼此的渴求也越来越强烈,他们身体之间的空气正在不断地升温,如果再继续抚摸和亲吻下去,两人都会被彼此融化掉的,但他们似乎也在等待--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房间里,而房间外的人都在觥筹交错的时候--等待一次让彼此融化的机会。

但是,走廊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这对年轻的情人。他们不得不松开彼此,让身体慢慢地冷却、平静下来,然后急匆匆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原来是他的母亲,凯瑟琳·尼克尔,她正和乔治·格兰特及夫人走在走廊上。

詹姆斯听见他母亲说,"真可惜,您不能多待一会儿。我还想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起喝杯雪利酒,消磨这个漫长的夜晚呢。"

格兰特说:"嗯,那一定很惬意美好,但是现在正是银行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我不得不赶回去。"他顿了一会儿,然后问他妻子,"对了,我们的女儿呢?她去哪儿了?"

"刚才我还看到她在前面走的。"

詹姆斯和麦兰妮就是听到这句话才松开彼此的。他们知道属于他们的时刻已经结束了,只好等待下一次相聚的机会。他们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詹姆斯仍然一脸醉意地朝着格兰特夫妇笑着:"现在就要走吗?"

"我们真的要走了。"格兰特说,"麦兰妮,我们走吧。"

他母亲对詹姆斯说:"詹姆斯,上楼告诉你爸爸,就说格兰特先生要走了。"

詹姆斯朝麦兰妮挥了挥手,听他妈妈的话,朝楼上走去。

他真不想见到他父亲。他想,他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认真看待过他。

"他一直以为,我是个不成器的孩子。"詹姆斯一边上楼,一边这样想到。

这段时间,尼克尔一直在和他的手下研究工程的进度。

楼下的喧闹使得整个书房的氛围显得尤为寂静和沉滞。在昏黄的灯光下,埃德加说:"看来,我们的进度又落后了,不过……"

埃德加正想说下半句的时候,詹姆斯进来了,然后关上了门,顺带着将楼下的活力、嘈杂和喧闹也关在了门后。

尼克尔看了一眼儿子,然后又继续看地图。詹姆斯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好什么也不要做,静静地等待着他父亲把事情做完了再说。

埃德加继续说道:"不过,如果天气好转,我们就可以赶上进度的,不用太担心。"

他父亲的神色仍然很凝重,他叹了口气,说道:"要是那两千个中国人到了,我们就可以赶上了。可这些人现在在哪里呢?"

财务主管不合时宜地插上了一句:"还在中国,显然--"詹姆斯瞥了他一眼,他知道,这位财务主管又在偷偷摸摸地喝威士忌了。

埃德加没有理会财务主管,继续说:"我们已经给香港发了无数次电报,但都没有回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个见鬼的传教士,我干吗要付钱给那样一个混蛋,"他父亲暴躁地说,近来他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要是我见到他,非绞死这个杂种不可。"

财务主管添了一句,"这个主意不错,但救不了我们的财务状况。"

尼克尔白了一眼财务主管,无力地坐下来,从抽屉中取出一个药盒子,倒了一粒药丸,吞了下去。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儿子詹姆斯还站在这个书房里,没有离去。

他看着儿子凌乱的衣衫、醉醺醺的神情,皱了皱眉,那鄙夷的神情仿佛是在说,这个不成器的家伙又在下面鬼混了。

"你有什么事情,詹姆斯?"

詹姆斯清了清嗓音,说:"格兰特一家要走了,妈妈让我通知你。"

尼克尔穿上了燕尾服,示意埃德加先出去。"告诉格兰特,我马上下去送他……"

埃德加顺从地离开了,在经过詹姆斯旁边时,朝詹姆斯和善地点了点头。

"詹姆斯,什么时候来工地吧,没有你,那里的生活可乏味多了。"

詹姆斯回应说:"好的,埃德加。有空我就去。"

埃德加走了,财务主管最后也走了。走之前,尼克尔从雪茄盒里抓起一只雪茄,塞到了财务主管的口袋里,这让他多少有点受宠若惊。

詹姆斯想,这个时候,他是不是也该走了。面对父亲,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话可说的。

他正要转身离开,父亲却叫住了他。

"你留下,詹姆斯,我有话对你说。"

詹姆斯耸耸肩,吊儿郎当地站着。

"你给我站直咯。你在下面干些什么啊,又在给我丢人现眼。"尼克尔说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詹姆斯整整领结,说:"没有,先生,我什么也没干。你从来就没拿正眼瞧过我,你从来不会认为我能做成什么像样的事情。"这样说着,詹姆斯不禁泛起一丝自怜的情绪来,"事实上,要是您肯给我机会,我会让你吃惊的。"

这不过是赌气的话,詹姆斯从来没有想过,他父亲真的会给他这样的一次机会。但命运往往都是这样安排的,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一次机会,从此踏上了料想不到的路途。那样的路途有时算不了什么,对人生的进程毫无影响,但有时它意味着变化或者曙光,意味着一段故事或者传奇将在人生中缓缓展开。

他父亲饶有趣味地看着詹姆斯,然后说:"好吧,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

他需要一个人去中国,带回那两千个中国人。

"可是……"詹姆斯反驳道,"我对中国一无所知啊,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可以学啊。"尼克尔生气地说,"你不是想让我给你一个机会吗?你刚才还在嚷着要我给你一个机会!"

詹姆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还是顺从了。"好吧,我就去中国,我会带给你两千个中国人的。"

尼克尔下来去送格兰特之前,把手伸进书桌最上面的那层抽屉里,掏出了一把装在套子里的44口径的柯尔特式左轮手枪,重重地扔在了詹姆斯面前的书桌上,然后离开了。他希望,这把手枪,对第一次去往异国他乡的儿子有点用处。说真的,他并不觉得儿子能完成任务,但这毕竟是个历练的机会,不是吗?

6.香港

那么说,这里就是香港?

詹姆斯走在嘈杂的街市里这么想着,对于自己居然已经来到香港似乎并不怎么相信。

香港,是一个与他多年来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的人讲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肤色,穿着不同的衣服。他们体型娇小,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中国人时,甚至连走路的方式也不尽相同。

在香港,长长的街道两旁都是木质结构的房子,门前都张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小摊上摆放着各种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布料,以及其他过节的用品。小贩们扯着嗓门向行人兜售着他们的货物,而行人一律留着长长的辫子,在狭窄的街道上来回拥挤,抢购年货。在人群的嘈杂之外,不时会传来阵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

这是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国度,但是就连詹姆斯也知道,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这在中国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而对他来说,他必须在新年的头几天,从这里带回两千多个工人,向他的父亲证明他是足可以信任的。

不过这会儿,面对这么多陌生新奇的玩艺儿,他暂时将工作放在一边,玩兴大发,顾不上人生地不熟,也顾不上言语不通,打量着街边各种精致可爱的小玩艺儿。

他看上了一件简单古朴的锡器,很想带回去,作为这次中国之行的纪念礼物,但是商贩却听不懂他说什么。在异国他乡,语言永远都是首要的问题。

两人交流的大致情况是这样的。詹姆斯大声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到底要多少钱?"而那个中国商贩,也在一边呱啦呱啦地说着什么,一边还比划着手势,搞得两边都沮丧异常。

就在詹姆斯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在用英语说话,他满怀希望地转过身,寻找那个人,但是看到的却是清一色的中国人,那小辫子在他们的身后上下跳动着,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看起来是会讲英语的。似乎刚才不过是他的幻听而已。

詹姆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那个说英语的人就是后来他遇见的小虎。他们在茫茫人海之中,就这样擦肩而过,却毫无察觉。

7.核桃中的预言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在詹姆斯到达香港的这一天,小虎叼着一根牙签,逢人就打招呼。如果是中国人,他就用中文讲,如果是外国人,比如修女之类的,他便用英语。他讲英语的时候,虽然口音不怎么地道,但还算流利,清晰。

后来,他来到了一个爆竹摊前,调皮地点燃了几串爆竹,紧接着爆竹响开了。

在热闹的爆竹声中,小虎对着人群,拱手叫着今天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恭喜发财!新年快乐!

周围的人似乎也被爆竹声感染了,拍手叫好。

小虎一时兴起,又从手推车里卸下一大包大小不同的爆竹,一边点燃引信,一边说着,"要是你知道怎么摆弄烟花爆竹,任何事情都会变得很容易。"

但是这回点燃的爆竹太多了,引发了大面积的爆炸,小贩和小虎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毫无准备的人群也急忙逃离、躲闪。近处的水果摊被炸得支离破碎。

那个水果摊的摊主是个老奶奶,一边躲藏着,一边叫骂着。小虎见势不妙,赶紧钻进人群,逃跑了。逃之前,仍然不忘对身后的人说一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在小虎觉得足够安全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一个身着英国军装的锡克警察,走过一些插着英国国旗的地摊,地摊上摆着象牙筷子、瓷碗,以及漆着英女王维多利亚头像的洋铁制品。

小虎继续对这警察说着,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但警察没有理他,从他身边经过。

倒是一旁坐在轿子里、手持《圣经》的传教士,听到了他的话,似乎对小虎的行为很不满意,朝他皱了皱眉头。

但这丝毫不会破坏小虎的好心情,他朝着传教士,大声喊着,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然后转过身,向一条狭长而空荡的小巷跑去。

两旁的门道里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像是鱼在水中冒着气泡。如果不是看到墙上的那张招工海报,小虎估计还会继续跑下去。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一路小跑着穿过空荡无人的小巷,耳边不时响起来自屋内的喁喁说话声。

但那张海报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停了下来,仔细打量着。

海报里一个英武的西北部骑警站在群山之间,两边写着:"加拿大招收建筑工人,一天一加元。"

小虎在海报面前足足站了好几分钟,突然,一个男人从小虎身边被人扔到了过道上。

他赶忙躲到凹进去的一个门洞里观察动静。

那个被扔出来的男人刚刚踉跄地站起身,两个恶汉就从麻将馆里飞跑了出来。他费力跑到一道墙边,意图翻墙逃走。不幸的是,那两个恶汉已经赶到了,把他揪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不时地朝着他踢上几脚。

那男人在地上抱着头,因为痛苦不断地呻吟着,叫喊着。

其中一个恶汉,大概四十岁左右,门牙没有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小虎认识他,他叫迪洪,是当地一个黑帮老大雷默的得力助手。

那个倒霉的男人,叫喊着:"不要再打了,过几天我就还钱。"

迪洪朝着那个男人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说:"过几天?我已经给你很多时间了。"

这时候,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很健壮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一脸的阴气,光看着这张脸就让人觉得害怕。小虎认出他就是雷默,不禁将手缩进了衣袖,不敢大声喘气,小心翼翼地趴在门洞后面。

雷默这天穿着一袭中式的长衫,外面罩着一件昂贵的英式外套,手里拄着一个带有铜把手的手杖。他踱步来到那个倒霉的男人身边,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朋友,你他妈的输不起就不要来赌。"

那个男人突然害怕地哭了起来,他跪地求饶着说:"求你了,雷默,我还有一家老小……"

雷默似乎同情地点了点头,转身向麻将屋走去。那男人以为就此逃过了一劫,松了口气,放下本来求饶的手。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前一道金属光泽闪过,雷默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手杖的铜把手朝那个男人狠狠地砸去,那男人立即晕死过去了。

小虎吓得缩回了身子,不敢再看。但迪洪已经发现了他,咆哮着对他说:"你还不快滚,不然连你也一起倒霉!"说完,他便一步步地朝着小虎逼近。

小虎是在街上混出来的,是个街头打斗的老手,所以在迪洪逼近他的时候,他单脚踢向他的胸部,逼退了迪洪,趁着留出来的这个空隙,从迪洪身边跑过。但迪洪的反应也够快,立马追上了他。小虎打个滚,从身上掏出一把弹簧刀,弹开刀锋,一边随时准备着搏斗,一边朝四面张望,看看有没有逃跑的机会。

迪洪在他面前转着圈,但就是不靠过来,就这么耗着时间,像是一只猫在玩老鼠。过了一会儿,他却对这种游戏突然厌倦了,就朝着小虎说:"你滚吧,小混蛋,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虎逃走了,等来到了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朝着迪洪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大声叫着:"胆小鬼!"

小虎在烟花爆竹厂内扫地,感到无聊的时候,她会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人。一些男孩和男人盘坐在手工台以及箱子上,做着爆竹,看起来很耐心,又或者耐心这种东西,他们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麻木冰冷地做着活儿,然后收工拿钱。一个监工在这些人之间来回走动,检查有没有谁在偷懒,当他意识到小虎在看他时,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虎。

过道上有个不知道被谁丢掉的爆竹,小虎捡了起来,将它放在口袋里。接着他又看到了另外一个,正庆幸运气不错的时候,猛仔跑了过来,将爆竹踢走了。

"烂仔!"小虎惊叫道。

猛仔挑衅似的站在对面,对他做鬼脸。小虎有些生气了,跑过去正想揍他,却被人叫住了。

"小虎!"

小虎转过身,朝一个坐在门廊工作台边做爆竹的老人走去。

那是小虎的师傅,他教他制作爆竹,以及爆破的方法。他已经八十多岁了,眯缝着几乎要失明的双眼,用手敲打着工作台面,说:"小虎,你过来。"

工作台上散落着做新爆竹用的各种化学配料,还有一大堆不同型号的爆竹。小虎温顺地站在旁边,听候老人的指示。

老人问他:"我教给你的,你有没有练习?"

"练习了。"

老人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从小虎那边听来,什么也听不清楚,好像仅仅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一种小虎所不知道的语言。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装满核桃的瓷碗,从碗里挑出两个核桃,然后将其中的一个递给小虎,说:"你做给我看看。"

小虎打量着核桃,又从工作台上一堆爆竹中挑中了小小的一个。这时候,他注意到,那些之前在工作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小虎没有多少信心,不过有那么多人在看着他,让觉得自己有些骑虎难下。于是他按照老人之前教他的那样,将爆竹的尾端塞进弄扁的核桃里。

老人眯着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小虎没有理会他,点燃了这只小爆竹。爆竹将核桃炸飞了,留在工作台上的只有一些灰烬。小虎微笑看着老人,心里想着,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嘛。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老人生气地说,"我问你,核桃去哪儿了?本来就是为了炸开核桃,取出桃仁的。"

"那不可能的啊。"小虎争辩道,"要不你做给我看看。"

老人接受了小虎的挑战,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那只核桃。他挑选了两只小爆竹,将一只爆竹的尾端插入核桃的一头,将另一只插进核桃的另一头。这样做好之后,老人教育小虎说:"你不光要学会放多少炸药,还要学会把火药放在正确的地方。你看着吧,看我是怎么做的。"

他点燃了火芯,旋即听到"砰"的一阵爆炸声响,很轻微的声响。核桃壳裂开了,两瓣核桃壳轻轻震颤着,吐出了一张卷起来的小纸条。

老人拿起纸条,递给了小虎。

小虎将纸条展开,轻声念道:"你的命运将开始改变。"

老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把裂成两瓣的核桃递给他,说:"好好拿着,祝你好运。"

尽管小虎并不知道一张从核桃里蹦出来的小纸条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强烈感觉到不久之后,他的生活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所以他这看成是一种启示,一个预言。他把核桃和纸条攥在手里,又放进了口袋。后来,尽管发生了很多事情,去了很多地方,这个核桃一直伴随着小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8.寻访赖利克

詹姆斯在一群码头搬运工和人力车夫中穿行,不远处的港湾里停泊着很多船只。在这些船只和人之上,有海鸥在低鸣,飞翔。他熟悉海的气息,这种气息有时会暂时地让他忘却自己已然身在异乡,忘却偶然冒出来的乡愁。

在一个风格古朴的办公大楼前,他停下来,抬头打量着。上面有一扇窗户开着,窗玻璃上闪耀着冬日干净明亮的阳光。

詹姆斯推开门,来到了一个标有英文的"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办公室门前,下面是几行中文字,他看不懂,但他想大概就是招募工人、价钱之类的信息吧。

这是一间很凌乱的办公室,周围堆满了文件和招贴版。地面上到处都是垃圾和灰尘。房间里只有一个中国男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短发,壮实,能将一口流利的英语。显然他是这里的秘书。

他见到詹姆斯一点都不惊奇,好像知道他是谁,来这里要做什么。

"对不起,老板,赖利克先生不在,他生病了。"

"我来过好多次了,他一直都不在。看来他病得不轻啊。"詹姆斯嘲弄道。

秘书勉强地笑了笑,说:"也许你可以去看看他,如果你不相信的话。"

詹姆斯听从了秘书的建议。晚上,他坐着人力三轮车,穿过幽暗曲折的小巷,来到了赖利克先生的家门前。

他从人力车上下来,刚给了钱,车夫就转身逃走了。詹姆斯想起来时的路,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认得,而且在这样一个冷僻陌生的街巷里,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和危险。他有点紧张。

他拉了拉门铃,好久也没有反应。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用力捶门,一边朝房里喊着:"赖利克先生!赖利克先生!你在吗?我是詹姆斯·尼克尔。"

门最终还是开了,不过出来的不是赖利克先生,而是小虎。

9."你的命运将开始改变。"

小虎经常替赖利克先生洗衣服,他的英文就是从赖利克那里学来的。

这一天的傍晚,小虎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裹慢跑着穿过一个个小巷,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走进一个很破旧的门楼,拉了拉门上的铃绳。一个小时之后,詹姆斯拉的便是这个铃绳。

在铃声响起的几分钟里,赖利克先生正松松垮垮地躺在一张木床上休憩,脸上盖着一张报纸。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生着病,无人照顾,就像一艘搁浅了的破船,无人知晓,无人理会,停泊在香港这座荒芜的城市里,等待着死亡。

赖利克先生朝着门铃的地方,叫喊着:"我还活着……见鬼……马上就过来。"

他蹒跚着来到门前,打开门,看到了小虎。

小虎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又瞥了一眼床头桌上那瓶见底的朗姆酒酒瓶,说:"赖利克先生,你又喝酒了。"

赖利克先生拴上了门闩,转身从小虎手里拿过了包裹,又一屁股坐在了那张床上。小虎跟在他后面走着。油灯亮了,他看见了赖利克先生苍白而布满皱纹的脸。

赖利克先生打开包裹,拿出一件件干净的衣服,又闻了闻,说:"呃,小虎,你洗的衣服是香的。"说完,很满意地笑了笑。

"那是!我洗衣服,跟做鞭炮一样在行。"小虎得意地说,"赖利克先生,你最近过得好吗?你生病了,不能老是喝酒。"

"放心,死不了。"

小虎看了看这间阴暗凌乱的房子,想着也不知道他这两天是怎么过的。

赖利克先生说:"脏衣服在那边,你拿去洗吧。"

小虎捡起脏衣服,放进空了的袋子里。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似的说:"对了,有人给你留了张纸条,好像是你办公室里的人送来的。"

赖利克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说:"我知道,他来过。"然后,他打量着小虎,说:"你这一点儿英语,去金山,完全没有问题了。"

"不,赖利克先生,我还得跟你多学点英语。我想去金山赚点钱。"

"就是为了赚钱,没别的?"

"就是为了赚钱,没别的。"小虎说,"今天我看到那张海报了,一天有一加元呢。"

赖利克先生点了点头。

"先生,你知道一加元能买多少东西吗?"

"一加元?六瓶酒,或者两件衬衫。"

"太棒了,我可以在金山挣到每天可以买两件衬衫的钱。"

"哈!"赖利克先生附和道。

小虎从口袋中摸出那张纸条,递给赖利克,说:"念念上面写的是什么。"

赖利克将纸条放在油灯下,凑近看着纸条,用他蹩脚的中文念道:"你的命运将开始改变。"

他将纸条递给小虎说:"这不能说明什么。你的运气可能变得更好,也可能变得更糟糕。你可能会像你父亲那样死在别的地方,也有可能像你所说的那样,赚大钱。"

"赖利克先生,你真扫兴。"

"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会像我一样,凡事都会朝两个方面想了。"

"但快过年的,说这些话多不吉利啊,应该说恭喜发财新年快乐才是。"小虎又是一脸笑嘻嘻地说。

赖利克看起来有些累了,从他的神情来看,分不清他的累到底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是对生活感觉到厌倦。他对小虎说:"你和其他人都会发财的,孩子。"

他站起身,脱去上衣,开始要穿干净的衬衫。小虎有点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一边,捡起更多的脏衣服往袋子里塞。

"我得出门了,洗衣服的钱我会付给你的,但是得下次……"

小虎立马警觉起来,他扔下脏衣服,从赖利克先生那里夺回了干净的衬衫。

"不行,现在就得给。"

"我答应你,我一定去银行……但我现在需要这件干净的衬衫。"

"那就按老规矩办事。"小虎说,"你给我上英语课,不上课不给你衣服。"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给你上课。"

就在他们达成协议的时候,詹姆斯在门外拉响了门铃。

赖利克示意小虎不要出声,但是紧接着,就听到门外的人不耐烦地捶打着门扉,叫嚷着,赖利克先生,他是詹姆斯·尼克尔。看起来,詹姆斯·尼克尔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赖利克小声地对小虎说,"你能帮我打发他吗?"

就这样,小虎和詹姆斯在赖利克先生的门前相遇了。在这之前,他们就像所有的陌生人一样,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彼此擦肩而过,而现在他们总算聚在了一起。

10.初遇

很久以后,小虎仍然会记得第一次见到詹姆斯的样子。他穿着贵重的西装,皮靴铮亮,看起来高大而英俊,就像他在海报见到的那个骑警那样让他印象深刻。

小虎记得自己面对这个年轻人说的第一句话:"赖利克先生病得很重,他不能见你。"也记得詹姆斯的回答,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高大英俊的加拿大年轻人说话,那声音后来伴随了小虎很多年,成了小虎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尽管这段回忆带着不可避免的苦涩,但毕竟还是美好的。

小虎听见詹姆斯说:"他病得连他最后的报酬都不要了吗?"

"赖利克先生真的病了。"然后,他把门关上,把这个自称为詹姆斯的年轻人关在了门外。

小虎听到詹姆斯在门外吆喝着:"赖利克先生,你死了吗?你要死还没死,我父亲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有把那两千名工人送来。"

赖利克先生没有回应他。詹姆斯在他门上踢了一脚后,就再也没动静了。只剩下一片寂静。

小虎追了出来。

此时一个掌灯人在小巷里点亮了一盏灯笼。小虎看着詹姆斯恼怒的背影叫喊道:"詹姆斯·尼克尔先生!"

"干吗?"詹姆斯停下脚步。

"你需要工人吗?我可以为你工作。我叫小虎。"

詹姆斯大量着小虎,说:"我们要的是大人,不是小孩。"

"我已经是大人了,今年我19岁了。"

"你撒谎吧,你看上去最多只有15岁。"

"我没有!"

"你还是个孩子。"詹姆斯坚持说,他想离开,不想在这样一个幽暗陌生的小巷里跟一个陌生的小孩子纠缠不清。

就在这个时候,赖利克出来了,头上戴着那顶他老是戴着的巴拿马礼帽。他朝着詹姆斯,自我介绍说:"尼克尔先生吗?我是利奥内尔·赖利克。"

赖利克摆出一副派头十足的模样,伸出颤抖着的手。詹姆斯回握住他。

"我很抱歉,最近我身体不好。患了一种在香港这里常见的反复发作的疾病……"

"我看得出来,先生。"詹姆斯讥讽地说。

赖利克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他现在只对詹姆斯手上的那个信封感兴趣。"我看到你手上有个信封,是给我的吗?"

赖利克伸手要去拿那个信封,但詹姆斯轻巧地躲过了。

"首先,我想知道,那两千名工人在哪儿?"

"考虑到这里的实际情况,招募工作还是很顺利的,我一直打算给你父亲发电报来着。"

"赖利克先生,我已经查过了,这几个月下来你什么也没有做,还是缺两百名工人。"

"是这样吗?我们还缺两百名工人吗?哦……我会加倍努力的。不过,你得先把这两月的工资给我。"

"工资?"

"每月十镑,我们当时说好的。"

"我父亲可没有提过这件事。"詹姆斯有些不耐烦地挥动信封,说,"这是你最后一笔酬金了……"

"也许你现在就可以给我……"

"不行,看不到那剩下的两百个工人,你什么也别想拿到。"

"好吧。"赖利克无奈地耸了耸肩。

詹姆斯似乎对自己如此轻而易举的成功感到吃惊,他把信封收起放进口袋里,说:"那我们明天早上六点钟在你的办公室见吧。"

詹姆斯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后,赖利克先生压低声音,说:"这个小混蛋!"

小虎在旁看到了两个人交锋的全过程,他突然对这个小伙子很感兴趣。他说:"我确定要去金山了。"

11.小虎的秘密

这一天晚上,小虎回到了家里。他把装满热水的水桶提到了二楼房间里。在房间的地面上,有一个单人床垫,墙上挂着一面镜子,还有一个雕花的檀香木箱子,箱子上有一个临时摆放的祖先神龛,伴着焚香、纸钱、装饰物,和一张锡板的老照片。

小虎把水桶放下,跪在粗糙的木板地上。他摘下帽子,露出了额头上短短的刘海和后背上的长辫子。他把衣服的口袋掏空,把那些拣来的爆竹放在床铺上。最后,他掏出那个裂成两半的核桃,放在手掌上端详了一会儿。

为庆祝新年到来的爆竹在小虎房间的上空劈啪作响,外面大概是热闹非常吧。但在他的房间里只有烛光闪烁着,幽暗,安静。他穿着宽松的衬衫坐在地板上,刚洗过的头发用毛巾包着,辫子松开了。

那张发黄的锡板老照片上,有一个气质高贵的三十多岁的中国男人和他那怀抱婴儿、漂亮而端庄的妻子。照片上的人像由于时间久远的关系,面容变得有点模糊,尤其是那个男人,已经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了。这张照片放在那个檀香木箱子顶上的祖先牌位旁,箱子顶上还放着饭碗、一点水果和正在冒烟的焚香。

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便是小虎的父亲母亲,而那个小孩便是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从广州来到香港,虽然丢了很多东西,但这张照片还是一直留着。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小虎把毛巾放到一边,脱下湿漉漉的衬衫。就在他扔开衬衫的一霎那,透过那个模糊反光、银粉脱落的变形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盯着那个几乎看不清的身影,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上身赤裸到腰际,那带有青春气息的乳房隐现出朦胧的轮廓,一缕缕乌黑油亮的头发松散开来,让他的脸显得更为柔和。

在小虎身上,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她是个女孩子。为了在复杂危险的街头讨生活,她不得不装扮成一个男孩子。在她的内心里,她也一直希望自己是个男孩。久而久之,小虎有时候会真的忘了自己是女儿身。所以,现在,当她看到自己的乳房时,不自觉地便会用双手遮住乳房。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身体。她找来了另外一件衬衫,赶紧穿上,好将这个真相及时隐蔽起来。

她拿着筷子端起一碗冷面条,蜷缩在天窗前,触摸着那张幸运纸条,看着窗外的海湾。狂欢者在下面喊叫着,爆竹发出巨大的响声,五颜六色的烟雾飘荡在洒满月光的夜空中。

小虎充满希望,喃喃自语:"我的运气要改变了……"

外面,一个当地的小戏班正在露天的戏台上为节日中的公众演出。戏台上点着灯笼和油脚灯。一个青衣正在二胡、月琴、笙和琵琶的伴奏下唱着悠扬的假声,全然不顾劈啪的爆竹声。赖利克先生坐在附近的面食店里,品着茶,抽着雪茄,听青衣唱戏。一个侍应在他面前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他疲惫地盯着这个在金色和红色灯笼照耀下的市场。年轻小伙和小孩们笑着,手里拿着劈里啪啦响着的鞭炮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在这样热闹喜庆的夜晚,跟赖利克先生一样落寞的,还有詹姆斯。他正坐在一个欧式酒吧里,这个酒吧是英国商人和水手们远离故土身在异国他乡的避难所。他独自一人,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望着夜空,烟花散落之后,是一片清澈蔚蓝。他喝着一杯又一杯威士忌,突然很想回去,想回家。

12.化险为夷

小虎在烟花厂扫地的时候,听到了一阵骚乱声,便走到门前看看。

她看到了满脸恼怒的赖利克先生,身后跟着一个老大不情愿的秘书。一个年长的工人要求詹姆斯脱下靴子,换上拖鞋,但詹姆斯说什么也不肯换。

詹姆斯问赖利克先生:"他在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他要你把鞋子脱了。"

"为什么?这是工厂,又不是礼拜堂!我不脱。"

赖利克先生不耐烦了,"拜托,这里是烟花厂,你这鞋钉弄出的一点火星就会把整个地方炸上天的。你就脱鞋吧。"

詹姆斯勉强脱下靴子,他朝着秘书说:"跟他们说说。"

秘书便朝着工作台边的工人说:"各位,这位是我们老板,他刚从加拿大过来,来这里是找工人的。我们需要一些身强力壮的工人去修铁路。一天一加币,很大一笔钱呢。"

还没等工人们反应过来,工头就跑过来了。

"闭上你的臭嘴,你,你们不能偷我的工人,你以为你们是谁!"

秘书没有理他,继续说道:"一年,你们就可以赚到三百多加元。"

这时候,小虎看到雷默领着迪洪,和其他三个打手过来了。她赶紧跑到詹姆斯那儿,对他说:"你们赶紧走,雷默来了。"

雷默一来,便朝着秘书喊道:"这里没你的事,快滚!"

秘书赶紧回退,连忙应和:"是,是,我们这就走。"

赖利克先生也很给雷默面子,摘下帽子,对着雷默点头,微笑。

詹姆斯不解地问:"这家伙是谁?"

"我警告过你的,你选了一家受当地黑帮保护的工厂。这个人叫雷默,在当地以凶残霸道著称。"

詹姆斯毕竟年轻气盛,他怒视着雷默,拒绝退让。

赖利克见势便说:"我们走吧,少惹为妙。"

雷默站在詹姆斯面前,一脸无视他的模样,把铜头手杖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

詹姆斯的手慢慢地伸进口袋里,想去摸他的左轮手枪。

赖利克先生阴沉地说:"你要是在这里开枪,我们都会没命的,笨蛋。"

詹姆斯看了看堆放在工作台上的那些黑色火药,以及捆成一团的爆竹,又看了看雷默,只好作罢了。

他们走出了烟花厂,来到大街上。

赖利克撑起雨伞,詹姆斯吃力地一边走,一边拉上靴子。秘书匆匆跑在前面,没有等他们。

赖利克先生说:"在中国做事,你得明白这里做事的方式,不然会吃亏的。"

詹姆斯说:"我知道了。我们还需要再找一百个人就可以了。"

秘书突然回过头来,朝着詹姆斯喊:"雷默可不是好惹的,你自己小心点吧。"

"詹姆斯先生!等等!"

小虎从工厂的一个窗户爬出来,追了上来。

詹姆斯说:"什么事?"

"修铁路要用到黑火药的,对吗?"

"你说炸药?当然……"

"我会弄黑火药的,我可以做得很棒!"小虎很自豪地说。

"对,你会炸得不错的。"詹姆斯继续往前走,不当小虎的话是一回事。

"你招我吧,我会帮你很多忙的。我可以把人给你带来,到你的办公室。我可以把工厂的人带来。"

詹姆斯这时才有些感兴趣,他停下脚步,对小虎说:"那你帮我找人吧,我会按一个人头一先令付你钱的。"

赖利克先生听了,赶紧对小虎说:"你疯啦,雷默会要你命的。"

小虎说:"我不怕雷默,今天晚上我就把人带来给你,等着瞧吧。"说完,她就跑回去了。

詹姆斯望着小虎的背影,对赖利克先生说:"我喜欢这孩子的胆量。"

在潮湿冰冷的夜幕下,赖利克先生弯腰靠在门廊的柱子上抽雪茄烟。詹姆斯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小虎穿着一件长长的薄布外套,带着二十多个男人走进院子。

"詹姆斯先生,"小虎说,"我把人带过来了。"

詹姆斯站在台阶上,清点着小虎带来的人数。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屋顶上有人冒出了一个头便匆匆消隐不见了。

詹姆斯清点完人数满意地笑了笑,对小虎说:"干得不错,钱你拿着。不过你还是小孩子,我不能要你。"

赖利克先生看着小虎,以及小虎带来的人,突然他听到了瓦片断裂的声音,一块瓦片落在了他的脚旁。他警觉地意识到要出事了,有人已经向雷默通风报信。他暗骂了一句,他妈的,便扔掉烟头,独自一人急匆匆地穿过后门逃走了。

赖利克先生刚走,雷默便带着一帮吵吵嚷嚷的打手窜了进来。打手们跺着脚,大声吆喝,吓得院子里的工人四处逃命,消失在墙外和小巷里,只剩下小虎和詹姆斯。

雷默向前跨了一步,阴森森地说:"你小子敢挖老子的墙角,不想活了。"

迪洪在旁边应和:"小猪猡。"

雷默带着他的手下慢慢地朝小虎他们围拢,包围圈越来越小了。詹姆斯从口袋中掏出左轮手枪,往空中开了一枪,说:"都不要过来!向后退!"

雷默听到枪声僵住了,在枪口的逼视下,只好一步步地往后退。

等隔了一段距离后,詹姆斯朝着小虎喊:"小鬼,我们走。"随即他们便朝着小巷的深处跑了,身后响起了雷默的叫喊声:"给我追,抓住他们。"

夜色中飘着毛毛细雨。小虎带着詹姆斯穿过一个又一个小巷,然后在赖利克先生的房子前停住了。远处还能听到雷默的打手的吆喝声和脚步声,小虎拼命地敲门。

"赖利克先生,是我们,快开门。"

门猛地开了,他们进去后,又猛地关上了。

一根火柴擦亮了,小虎在火光中看到赖利克先生拿着一只左轮手枪。

"你们这些该死的傻瓜,我早就跟你们说了,雷默不是好惹的。"说着,走近窗口,将笨重的黑色百叶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向外察看动静。

雷默和打手来了,他们在敲门。詹姆斯和赖利克先生拿着手枪,一旦门被踢开便开火。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们走了。

在这段时间,詹姆斯的心一直怦怦跳着,长这么大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危险的场面呢。确认他们走了之后,他松了口气,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小虎。

小虎不好意思地躲闪着,又回头瞄了几眼这个加拿大的年轻人,眼神中竟有一丝羞怯。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詹姆斯先生,我知道哪里能找到工人了。"

13.金山,还是海市蜃楼

在广东的一个小镇。

詹姆斯、赖利克先生和小虎坐在一条逆流而上的木舟上。微风吹拂着詹姆斯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飘逸、潇洒。赖利克先生穿着他的白色西装,手里拿着那顶巴拿马礼帽,抽着雪茄,看着两岸的小镇景观。小虎坐在船尾。

小虎说:"我敢保证,这里是我们能找到人手的最好地方。"

赖利克说:"至少我们总算远离雷默了。"

小虎说:"我爸说,雷默是个恶霸,但所有的恶霸其实都是胆小鬼。"

詹姆斯问:"是吗?你爸爸认识他?"

小虎说:"几年前,世道不是特别好。雷默背叛了我爸,投靠了清兵。"

詹姆斯问:"世道不好是什么意思?"

赖利克先生帮着解释说:"几年前,这里的农民发生了暴动,在饥饿和战争中死去了很多人。"

小虎说:"我爸以前是教书的。他帮着那些人打清兵,雷默被清兵收买了,出卖了我爸的行踪。我爸没办法,只好扔下我和妈妈,连夜逃走了。"

詹姆斯问:"他去哪儿了?"

小虎说:"我爸去了金山。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想也许他可以赚到钱后,带我们一起离开。"

赖利克讥讽说:"哈,金山,海市蜃楼而已。"

小虎激动地说:"詹姆斯先生,让我去金山吧,你们会需要我的,我可以做黑火药。"

"不,孩子,我需要的是大人。"詹姆斯仍然不改初衷。但是赖利克先生忧心忡忡地说:"你还是带小虎去吧,你们两个得赶快离开香港。雷默不会善罢干休的。"

小虎站在人群之间,对着他们说:"我们正在招人去金山。"

人群中一个叫王马的回应道:"金山?"

"包路费,一天一加元。"小虎补充说,王马一群人听了很感兴趣,"一年就可以赚三百多加元,为你们全家,值得冒这个险。"

人群中有人问道:"不会是骗人的吧?我们怎么知道可以相信你们?"

小虎环视着人群一圈,然后煽情地说道:"在这个世道,你们一无所有。是冒险去过可能更好的日子,还是留在这里?哪一种活法更好?你们自己想想吧。"

王马说:"那给我们讲讲金山的事情吧,那里真有金子吗?"

小虎转过身对詹姆斯说:"他们想知道金山是否有金子。"

詹姆斯说:"告诉他们,我可以保证,如果在金山他们找到金子,金子都归他们所有。"

人群听了小虎的转述之后,都兴奋地相互讨论着,想象着在大洋彼岸的某个地方遍地都是金子的情景。

小虎见到这番景象后,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便说:"回去告诉你们兄弟、叔伯,我们明天就走,要来的赶紧报名。"

事情总算办完了。他们三个人懒洋洋地靠在船尾,随着船顺流而下。一个装有威士忌的酒袋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

河岸上坐着几个漂亮的女学生,她们好奇地打量着詹姆斯。詹姆斯这个时候也有了闲情,眼神挑逗地看着她们。

赖利克先生说:"只可以看,但不要动心。这样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你自己。"

詹姆斯狡猾地笑了笑,"听起来,你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赖利克先生说:"经验?我不知道。我以前有个中国老婆。不过她的家人看不起我,我当时的工作也不怎么好……"

"后来怎么样?"小虎好奇地问。

一丝忧伤展现在赖利克先生的脸上。他喝了口酒,将酒瓶递给詹姆斯,耸耸肩膀,说:"我还能怎么样。我不能带她回英国,只好放弃她了。"

赖利克先生拿出一支雪茄点上,吐了口烟说:"不过这些都过去了,跟很多人一样,这样伤心的往事,我们总是会碰上那么一两件的。"

他们回到香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詹姆斯登上一辆人力三轮车走了,只剩下赖利克先生和小虎。他们俩站在香港的夜色下,任凭身边的车辆和人群往来不断。

赖利克先生说:"等明天船一走,我也就拿到钱了,我在香港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你会去哪儿?"小虎想到就要离开赖利克先生,心里就感到难过。

赖利克有些疲惫地往四周看看,眼神迷惘,仿佛天地之大,却没有他可去的地方。他说:"不知道,只知道要离开这里。"

"哦,"小虎说,"我也想离开这里,我要去金山。你觉得詹姆斯先生会带我去金山吗?"

"明天你就知道了。"赖利克先生说,"今晚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明天见。"说完,他便朝着茫茫夜色中走去。

小虎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她抬头看了看夜空,夜空中烟火灿烂。突然之间,人群喧哗,到处都是喜庆的欢呼。原来旧的一年在刚才的道别声中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已经来了。

但是赖利克先生再也没有见到他所说的明天了。第二天一大早,小虎倒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但他再也没有看到小虎。他坐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脑袋歪斜,身上全是血。他已经死了。雷默最终还是找上了他,在新年的第一天把他干掉了。

詹姆斯和小虎看着赖利克先生的尸体被警察抬走的时候,他们都意识到,香港已经不是久留之地,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詹姆斯本来是不想带小虎去金山的,他太小了。但是赖利克先生的死,让他明白,他必须对小虎的安危负责,他得带上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虎得感谢赖利克先生。他的死让小虎顺利地坐上了通往金山的轮船,而她的命运从此如核桃里的纸条上所说的那样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