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春河,原同仁医院外科医师,在工作岗位上感染SARS,当时在全无经验的情况下,激素类药物被大量用于非典紧急治疗,特别是在非典大爆发时期的北京。而激素的超剂量使用被广泛认为是非典后遗症的原因。

原同仁医院医生岳春河接受网易新闻专访

口述实录:

我和非典很有缘。

我的工作岗位是同仁医院外科,最先在2003年1、2月份从南方的医务工作者那边听到非典的消息,当时北京的医院对此都半信半疑。转而到3月份的时候,非典虽然还没有那么被重视,国家都还遮遮掩掩的,但是已经有人心惶惶的迹象了。

2003年3月29号我值班,我记得特清楚:医院来了两个大学生,怀疑是非典,体检内科的护士、大夫没什么防护、不顾自己安危地抢救,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我特受触动,于是就写了一篇文章叫《我们是战士》。那篇文章结尾的时候我说;我也下夜班,他们也下夜班;我下夜班的时候,故意在大街上多走好几个小时,以免身上有病毒传染到我的家人。那么,我的同事,他们回到家有没有这种担心?这是我第一次跟非典的关系。

第二次是4月25号,就是我一个人开始真正和这种疾病的短兵相接:我和同科室的一个护士成了疑似病例。被传染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一个老人在我们急诊室去世了,还有一种就是一个吸毒人员在我值班当天到急症室打止痛针,后来听同事说,这个人是得了SARS。

刚疑似的时候,我还是很乐观的心态,我想自己要是非典就抓紧时间治;要不是的话,可能观察一星期就出来了。没想到疑似了2天多,我病情加重被转到小汤山医院,在小汤山医院一共住了36天。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从来没住过院,一次住院就进隔离病房,那时候身心的历程挺复杂的。我爱人也是同仁医院的护士,当时她被隔离,三岁的儿子被父母照顾,我们就只能靠短信联系。

5月31号,我从小汤山出院,当时真是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休了两个月假之后我状态很好地去上班,上了不到一个月,就听说人民医院有同事查出有非典后遗症——股骨头坏死。我8月5号做了一个核磁(共振),一个礼拜之后知道自己也骨头坏死了。股骨头坏死严重得情况下就得换股骨头,当时的感受是一辈子就残废了,心理打击太大了。

当时发现(有后遗症)的有100多人,大家全都蒙了。我们这些人都坐轮椅坐了一年,拄拐拄了两年。我当时去哪都坐轮椅,采取各种治疗方法:中药、药浴、高压氧等疗法。

刚确诊股骨头坏死的两三个月里,我万念俱灰,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我这样30多岁,本身就是家庭的主力,突然自己坐上轮椅被人伺候,很不能接受,一度非常自暴自弃。那个时候我除了在小汤山住院治疗、理疗,每天就是上网打桥牌,上网玩到一两点钟,第二天昏昏沉沉,家人看了都难受。

但是经过了两个多月,自己也调整过来了。为什么调整过来的?责任感:我要让我妈妈走出来,让我的老婆活出精气神,让我的孩子活出自信。那时候我也写了一篇文章《生日》,讲我36岁生日是怎么度过的:早晨我妈妈推着轮椅上区医院做高压氧,高压氧回来骑自行车,因为要锻炼,中午妈妈给我弄一大木盆,我泡药浴,然后我学外语,老婆晚上回来给我按摩腿,孩子怎么跟我互动…… 其实就简单写了我一天的治疗情况,我的很多同事看了都哭了。

2006年之后的三年,我已经不用拄拐行走了,这个时候我开始换一个角度思考非典给我带来什么。我的人生应该怎么走?它就跟轨道道岔似的,一下扳到这个道上。它让我重新审视自己。我有时候说,得了非典之后,我的后半生基本上可以自己去把握。我曾在日记里面写道:“苍天在人们前行的路上,用单向透明玻璃将幸福的人与苦难的人分隔开,痛苦的人虽步履艰难,但他们不仅能品尝人生的痛苦,也能看到快乐是什么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幸的人人生更加丰富。”我在两年前的时候208斤,那时候自己心态变了以后,三个月的时间就减了60斤,活出一个新的自我了。

我的膝盖在长达六年的治疗时间里,有时候阴天变天会疼,有时不知道怎么就疼。身体虽然受限制,精神却更加自由了,我也会跟同事幽默说:“我要提前退休了”。

非典就是一场人类历史的流感,不管非典过了多少年,现在猪流感、禽流感都比不那个时候(的影响),因为它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在中国这个背景下,在心理层面、历史层面、文化层面、社会学层面,它有无限多的东西在里面。

有人问我,你觉得自己是英雄吗?我回答不是,虽然我有9个同事死于非典,但我觉得这就是职业。我是医生,我选择这个职业就有这一项责任,我觉得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