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星级饭店搭礼吃饭。
  一出电梯,看见操作台上一字排开的一溜罐子。每个罐子有个嘴儿,每个嘴儿,都在突突往外冒热气。我和我妈心照不宣,停住脚步,先看,然后交换一下眼神,捂嘴笑。
  等进饭厅坐下,我妈急着问我刚才笑啥,我说那些煲汤的罐子,真像我爷爷当年的夜壶。我妈就笑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哈哈大笑。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夜壶是个什么东西,没人知道!可那个物件儿,偏偏我们赶上了。
  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桥靠村83号高家大院儿的一处墙角儿,除了那个年代家家必备的尿盆儿外,还摆着三个夜壶。我爷爷一个,我大爷爷一个,我大爷一个。那三个夜壶都是黑色的,和水瓮一样,光溜溜的。
  记忆中我干得最一丝不苟的家务活,差不多就是给我爷爷倒夜壶里的尿,当然有时候还得负责晚上把夜壶给提回家放到炕沿儿底下。
  那时候的农村没有下水井,家家院儿里一个露天茅房,院外一个灰粪堆,每天早上尿盆和夜壶里的尿基本都倒在自家的灰粪堆上,和生活垃圾一起沤农家肥。
  住过平房的人都知道,大清早起,家家户户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倒尿。那时候村子里虽然没有下水井或垃圾点,但有几个公共厕所,空地也多,所以大多数人家这项工作就有了延伸的地方。
  春夏秋三季没什么说的,单说冬天,那简直是风景,倒尿总动员。女人们手里端着满得快溢出来尿的尿盆,冷得直缩脖子,走起来小心谨慎,有时还着急忙慌,因为肚里还憋着一泡尿呢。
  有资格用夜壶的男人都有一把年纪。因为那是绝对的私人用品,所以根本没有满得尿不下、需要憋一泡的必要。像后院的三大爷,每天早上起来,不紧不慢穿戴齐整,弯腰把夜壶一提,步子迈得四平八稳,哪像去倒夜壶,简直像去遛鸟。和三大爷一个锅里搅稠稀的三大娘尿盆儿不急着倒,得等到太阳老高的时候—她怕冻着。
  别人家的尿盆儿大都是铁的、铝的、搪瓷的,可三大娘的是敦敦实实的黑釉瓷,且擦洗得像个和面盆子。她是个慢性子,又有一双“放大脚”,尿盆儿不是端着,基本是连抱带搂那种,让人感觉那就是个金盆子。三大娘倒完尿也不急着回,沿路捡个木头棍儿啦、树枝啦,一个一个放到盆儿里,端回去当柴烧。
  村里的小脚老太太倒尿盆儿真让人担心,蹬蹬蹬一路疾走,有时候我真担心她们在脚下的冰上滑倒,盆儿也摔了,尿也撒了,兴许还溅一身。不过我的担心纯属多余,除了见过倒尿连盆子一起甩出去的,还真没见过端着盆子倒下的。
  大爷爷去世时,我还小,没啥印象,只知道院子里从此少了一个夜壶。
  后来,大爷去村里的兔场下夜,他的夜壶随他而去。
  1979年我家盖新房,尿盆与时俱进换成尿桶,可我爷爷还用他的宝贝夜壶。夜壶摆在大门口的出水道旁,我叔伯大姐领着还没上小学的孩子来,她指着夜壶问:“四姥姥家的油壶为啥摆在大门口?”听见的人差点儿都笑趴下。不过这个夜壶,也于1984年和我78岁高龄的爷爷一块儿仙逝了。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闲聊,话题不知怎么拐到了夜壶上。某人就讲了一个关于夜壶的故事,说他一个发小,从老家来呼和浩特市没几年就混出了名堂,于是回村儿把老爷子接城里来享福。老汉啥都能接受,就是不肯到卫生间撒尿,回回憋得满地转。儿子急了:“说你尿呗,莫非还憋回老家当肥料?”老汉说:“你们那个尿池子太干净,比我和你妈的洗脸盆还干净,对着它,哪能尿出来!”有一天晚上,老汉去卫生间折腾了好几回,就是尿不出去,最后,儿子气得没办法,三更半夜领到楼下才把老汉的内急给解了。一身轻松的老汉边上楼边说:“你还是回村儿给大(爹)把夜壶取来哇,要不大早晚得憋死。”
  在用夜壶的年代,还产生过一个非常生动有趣的歇后语,叫“烂夜壶—没人尿”。
  比如一个人爱耍性子或不和群,人们就在背后说,那是个烂夜壶—没人尿。“没人尿”是呼市方言,就是没人理的意思。想想也真是,夜壶有裂缝了、有豁口了,尿进去就漏,谁还用啊。
  如今,生活进步导致夜壶的市场越来越小,据说现在窑上早就不烧制这种东西了,有人想回归过去买一个,还真不容易。
  当年的夜壶,现在比文物还稀罕。文/高雁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