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正如大家都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样,说起古典诗词,任谁都觉得它真的好,任谁家里都会有那么一两本关于诗词的书,但如果并非专业研究者,或是纯粹出于爱好,怕是甚少有人再有闲情逸致细细翻阅了吧?著名文史学者、青岛国学学会副会长李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表示,有人做过一项家庭教育方面的社会调查,结果发现,凡有学龄前儿童的家庭,逾九成家庭都备有唐诗宋词,家长也往往督促儿童背诵古典诗词,因为多数家长都知道让孩子多背点古诗好,至于诗中奥妙,多数知之甚少 ;常读诗者,更是寥寥。
  阅读古典诗词,我的“收益”在哪里?身处快节奏、讲求效率的现代都市里 ,还要不要放慢奋斗的速度,去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必要?而对于早已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的文言,现代都市人你和我,还有没有必要耐着性子字字咀嚼诗中意境?
  “中国古典诗词,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因为只有汉语才能编织出这么美妙动听、凝练幽远的韵律诗,连外国人都惊叹,我们又怎能不好好珍惜、体会?而且古诗词中蕴涵的道德常识、处世法则,无论是对社会还是个人,都是非常有必要的。”17日上午,借一杯崂山绿,李工带领记者开启了探询古典诗词现代魅力的旅程。
  溯源
  新文化运动使其渐被边缘化
  “有人说,古诗虽然很好,但其中很多意境在现代生活体会不到。作为一种爱好,古诗词可以陶冶情操,但没什么实际用处。”9月17日上午9时许,寒暄、落座之后,记者直接切入正题。
  “这确实是目前较为流行的说法。若追根溯源,我认为这一观点来源于上世纪20年代初的新文化运动。以胡适为代表的温和派,支持白话文运动,认为古体诗词严格的格律韵律等要求,对创作是一种限制和束缚,影响了诗人思想感情的表达。因此,他们提倡“作诗如说话”,提出作诗应当丢掉关于平仄、对仗、押韵等诸多“枷锁”。这一观点,深得当时受‘西学东渐’影响的年轻人追捧,因此,新诗在当时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迅速取代古典诗词,占领了国内诗坛。”李工说,胡适等人的观点一脉相承,再加上后来其他各种原因,古典诗词逐渐被边缘化了,直至今日。
  “当然,与古代汉语相比,现代汉语已有不少变化。比如现代汉语是双音节的,古代汉语是单音节,但这仍不是放弃古典诗词的理由。”李工告诉记者,古典诗词的格式和要求,都是从汉朝经魏晋至隋唐几百年间,古人通过反复实践、摸索、推敲、总结出的成熟经验,“是汉语运用上的巨大发现,也是汉语相比其他语种的独特魅力所在。”
  李工尤其不赞成写新诗不必讲求音律的说法,他觉得这不仅淡化了诗意,读起来都是意味索然。“诗之所以为诗,是在于诗中含有音乐特性的情调。咱们现在都说‘读诗’,其实古人更多的是‘听诗’,类似票友‘听戏’—不用看文字,闭着眼一听,就知道此诗好不好,品的就是诗人用文字营造出来的节奏变幻和音律之美,也就是一种氛围,能让听者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无论是豪情涌上心头,还是独怆然而涕下,都能铭心刻骨、感同身受。”说到此处,李工给新诗下了个颇为新鲜的定义:“新诗,就是精辟的、浓缩的散文 ,它永远无法取代古典诗词无与伦比的地位和价值。”
  诗义
  古典诗词,中国人真正的精神家园
  说起发生久远、却依然影响至今的新旧体诗之争,李工一再强调,古典诗词具有无法替代、永久流传的魅力,“古典诗词用最精妙的语言表达崇高的精神”,“古典诗词是中国人真正的精神家园”。
  “西方有句谚语:喜欢音乐的孩子不会犯罪。这是因为音乐所营造的情调,能陶冶人的情操,提升人的品位。所以,音乐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中国的古典诗词也是如此。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我相信是一个远离低级趣味、远离庸俗、远离野蛮、远离愚昧的人。”李工说,这是因为古典诗词用严谨的格式、优美的音律、铿锵的节奏,营造出醇厚隽永的韵味和幽深旷远的意境,向后人传递着自先秦时期流传下来、最真实的价值观和道德标准,“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巨大精神财富”。
  “比如我们读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那首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时,会问:项羽为什么不肯渡江?李清照为什么要歌颂一位失败者?而这恰是该诗要传达的一种基本道德标准:知耻。”李工说,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项羽与刘邦决战,败走乌江时,他原本是可以渡江生还的。但项羽却对摆渡前来帮他过江逃生的船公说:“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生死存亡之际,面对“沃野千里、众数十万”的江东,项羽弃生就死,只唯“廉耻”二字,其根源,是项羽崇尚诚信守义、知恩图报、凡事光明磊落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的体现。
  “所以,李清照歌颂项羽,后人称其为英雄,并非单以成败论,而是他知耻守义的气节。”李工感慨地说,“知耻”一旦被打破、被遗忘,就会变成无耻,“无耻之人无底线,这是非常可怕的”。李工表示,在实用主义盛行、精神相对贫乏的当下,读此诗,细思量,不啻是个人精神上的洗礼,“人应该主动、自觉地去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而古典诗词,就是最重要的渠道”。
  今人从古诗中汲取养分,从而获得情感、道德上的升华,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也有体现:“诗歌通过对大自然的感情,医治人们心灵的创痛,诗歌通过享受俭朴生活的教育为中国文明保持了圣洁的理想”。林语堂认为,通过读诗,人们学会了静听雨打芭蕉、风吹落花的声音,学会体会村舍炊烟袅袅升起时的温馨感觉,学会欣赏山间晚霞、红红枫叶的自然之美;通过读诗,人们在杜鹃的啼鸣中体会到了思念之情,并使人们用一种怜爱之心对待盼儿的老妪、思郎的采桑女、被遗弃的恋人;也是通过读诗,人们得以体会“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凉,并对饱受战火创伤的黎民百姓以深切的同情和关怀。因此,林语堂甚至认为诗歌是中国人的宗教。
  赏诗
  弱德之美,历代文人的心灵思想史
  说到古诗词的美,李工向记者讲述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
  “前些时候,我曾遇到过一位西方艺术家,他向我抱怨说,中国的艺术太含蓄,比如山水画,就像‘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不如西方画作之直白。”对此,李工并没有急着反对,而是先给他讲了个故事:一天傍晚,纪晓岚踏青而归,走到河边时,看到有一个女子洗完衣服,正准备离开。此时暮色苍苍,女子婀娜多姿地走着,仿如仙女下凡,纪晓岚顿时被吸引了,不由自主地尾随其后。居然发现该女子是往他家方向走,于是鼓足勇气上前一看,原来竟是自家媳妇,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我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他,有时候,直白、裸露不一定就是最美,含蓄、朦胧的美,才是东方艺术之美的真谛—因不透明,不同人读了,就有了不同的感受和想象,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中国山水画是这样,中国的古典诗词也亦然。”李工说,古典诗词拥有的美是含蓄的美,隽永的美,幽隐的美,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美,也是弱德之美。
  李工说的前“四美”,估计读者都不陌生,但最后一项“弱德之美”,就比较难体会了。就此,记者赶紧向李工讨教。
  “所谓诗的‘弱德之美’,是叶嘉莹先生提出的。叶先生说,‘弱德’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这种美感兼具教化的作用,是美与善的统一。”李工说,具体到古典诗词的创作,弱德之美就是封建社会里,处在中央集权专制统治下的文人贤士,在文化意识被禁锢的现实中仍能坚守情操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且因诗词创作自由度大,从而得以含蓄地体现”。“比如杜牧那句著名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就表达了超越时代的一种思想:决定历史走向的真正力量并非帝王将相,往往是偶然因素,像诗里的‘东风’。如果再往深了说,这甚至可以看作是诗人否认个人崇拜、否认帝王将相的思想表露。”所以,李工认为,该诗的思想性要大于其艺术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古典诗词就是秦汉以来两千多年来历代文人的心灵史、思想史和精神史”。
  因此,李工认为诗是不可言说、不可讲解的,“即使是讲解,讲的也是个人体会。读诗、论诗,千人千面,没有统一的答案,要靠自己细细体会”。
  延伸
  真实性较高以诗可证史
  “相比官修的史书,古典诗词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更为真实地反映了诗人所处时代的状况。”李工说,因为诗作的真实,陈寅恪等史学家也提出了“以诗证史”的观点,即用诗词里记录的关于社会风貌 、人情世故 、精神面貌 、历史节点等等的真实情景,来佐证“有选择性辑录 ”的“官方史书”,从而获得相对真实、客观的史料。而普通读者通过阅读、深究感兴趣的诗词,也能得到崭新、有趣的知识。
  “中唐时期有首诗:‘处处空篱落,江村不忍看。无人花色惨,多雨鸟声寒。’诗里描述了中唐时期因战乱导致村庄废弃的凄凉景象。读到此处,或许你就有疑问了,不是说什么‘大唐盛世三百年’吗?怎么才到了中唐,就会有如此凄惨的景象?”李工说,读罢此诗,他就寻找同一时期其他诗人的诗作及史料相互印证,“我发现,唐朝289年的历史中,只有初唐60年间没有战乱,而所谓的‘贞观之治’仅20来年,并非如后人所传,有意思吧?”
  那么,我们该如何选择、阅读古典诗词的相关书籍呢?“我就一个原则:一定要看大家之作。”李工说,除了看前人经受了时间考验、流传至今的经典读本、选本,比如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还建议选择沈祖荃、莫励峰等大家之作,“我不赞成过多关注当代作家的解读,因为那是尚未经过时间检验的”。 B6、B7版撰文/记者 刘依佳 供图/CFP

(来源:半岛网-半岛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