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畔》

严歌苓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4年5月出版

  张维
  在由教堂改建的医院特护病房里,护士万红对张连长是植物人的医学判决坚决不服。她固执地守候在张连长床畔,年纪尚轻已白了头,以至于多年后,“英雄”的定义已更替了几番,医院恢复为教堂时,万红被游客们误认为是“最后的嬷嬷”。
  严歌苓曾说,这部小说起初名为《护士万红》,后改为《床畔》,但她内心还是更喜欢原名。她在长长的后记里对这部被她称为“象征主义小说”的作品作了深切的自我剖析,“护士万红”承载了太多作者的寄望:对逝去的英雄时代的凭吊,对英雄缺失“自我”的遗憾以及对英雄的信仰成就新英雄的价值观。
  可是我不得不说,如果不小心以后记作为阅读《床畔》的起点,那将会使多少读者背过身去,拒绝寻找万红的芳踪。因为如今的“英雄”已沉沦到何止于“傻”、“不识时务”或“装大瓣蒜”,那简直就是生存在动画片里的角色;英雄情结?对不起,从文学十七年到伤痕与反思写得还不够吗?
  所以我想,作者的后记很长,可是还不够长,因为《床畔》起笔于二十年前,严歌苓后记里从回忆到理论的阐述,只够书写二十年前提笔创作的初衷,而后来几次重写经历了“刷新三观”,何以从《护士万红》变成《床畔》,都一笔带过了。
  如果抛弃“英雄”这个符号,我们不难发现,护士万红的信仰事关生命,她的坚守与呼号,是在为生命代言,而不仅仅是为了抽象的、只能以和地平线平行的姿态站军姿的英雄。她对张连长的感情,何止简单的英雄崇拜,那缠绕在亲情之上、友情之外、爱情左右的情愫,严歌苓将它以信仰之名隐喻在小小的教堂里。严歌苓以轻盈的文字书写沉郁的故事,就像法国作品《潜水钟与蝴蝶》—中风后的鲍比只有左眼能动,皮囊如滞重的潜水钟,而想象与记忆犹在,是潜水钟困不住的蝴蝶。
  《床畔》中,万红就是栖在张谷雨连长床畔的蝴蝶,勘探并努力证明着潜水钟里秘密存活的生命。蝴蝶的视野里,病房窗边的那盆长势昂扬的小米辣,张连长那个在“活着”时没见过的叫花生的儿子,还有“活烈士”家属玉枝那不断顺水漂向锅炉房的床单,都是张连长生命中跳动着的喜怒哀乐。“床畔”的故事是“护士万红”可以见证和感同身受,却同样难以左右的。无论是否英雄,一个生命禁锢在潜水钟里行将枯萎,可形骸依然拥有被承认和被延续的尊严,这才是万红最“致命”的信仰。这也是严歌苓在很多作品中流露出的思考。
  在严歌苓的小说中,有太多女性捍卫或践行着对生命尊严的信仰。《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不懂道德和孝义是什么,只知道公爹还有一口气就应该延续生命。《金陵十三钗》中的妓女顶替了教堂里的女学生献身日本军营,妓女的身体也有尊严,妓女的牺牲也值得同情。《陆犯焉识》中的冯婉喻因失忆有了婴儿般的眼神和微笑以及彻底摆脱束缚、从羞耻的概念中获释的肉体。她赤裸得一派天真,焉识没有机会好好去爱了,却终于有机会好好保护……
  走笔至此,已宕开太多,几乎可追溯一个作家的创作史了,像是急于自证比作者本人还了解她的内心。其实想说的不过是,如果一部顶着“英雄”光环的小说摘掉这光环仍然成立,仍然不失为好的故事,甚至会变成更为普世的故事,我们不如忘记光环,回到故事朴素的最初—床畔的万红看到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称号,就像潜水钟未沉,而蝴蝶刚刚来到这世上,生出翅膀。(作者为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