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末,我5周岁,北风吹得凛冽,我的两个脸颊红通通的,上面还有爆开的皮子,嘴唇也裂了几个口子,一说话就疼,我穿着我兄长掉了皮的灰黑色皮衣跳到我家隔壁一个土堆下,那里时常有一些糖纸,是我们小时吃的那种龙角酥糖的塑料包装纸,一碰就啦啦嘎嘎的响声。

我捡来回家洗洗晾干,折一折中间拿个绳系上就是一个蝴蝶结的形状,有的拿个棍儿支撑着插在床头当摆件,有的设计成头绳的样子戴在我头上,走路的时候被风一吹,嘎嘎啦啦响着,衬托得我特别像一只好斗的小母鸡。

那天我又在捡糖纸,父亲来寻我,说快回家吃饭,然后带我去看电影,我说,什么是电影,父亲说,比电视大点,我说,那能看到老顽童么?父亲说,可以。我赶紧爬上来跑着回家,捡好的糖纸也顾不上拿了,匆忙扒了两口饭就吵着快点快点,临出门前还在头发上多扎了两个糖纸蝴蝶结。

父亲骑着一辆黑色的二八自行车,我坐在自行车前的横杠上,头上的蝴蝶结迎风而立,我觉得威风得不行,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路看着村里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带着小板凳,有的带着长条板凳,还有的带藤椅,有的甚至背着高背太师椅,大家像赶赴一场盛会一样,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大路旁边是村里的小河,冬天的傍晚,只有河水潺潺的弱弱的声音,水草很密集,它们从我的眼角纷纷后退。

来到场地,幕布已经拉开了,一台有声音的机器在幕布后面吱吱响着,幕布上有一些影像在跑动,幕布的另一面已经排好了座位,乌拉乌拉全是人,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了,我扭了下头,发现周围的楼房也都挤满了人,离“电影院”近的人家甚至在二楼的走廊或者顶楼摆上了桌椅,泡上了铁观音,大家边聊天边等待电影开幕,好奇,期待,雀跃,我着急跟父亲说,哎呀,忘记带小凳子了。

父亲把自行车支起来,把我抱到自行车座上说,你坐着,我在旁边看着。

隔了一会,那台有声音的机器后站起来一个人,他挥舞着手说,大家安静,大家安静,开始放电影了,全场真的就在那刻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嗑瓜子的声音,偶尔还有旁边的猪圈里发出猪的吼声,它们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吧。

幕布上开始移动,伴随着乐声,有一些字有一些人还有一些山山水水,然后一大片的沙,我全神贯注眼珠子都舍不得转一下,我拍拍父亲说这是哪,父亲说,这是沙漠。我说,哦。

最后终于音乐结束,出了四个字,我又拍拍父亲说,我认识那个字,那个是兰,那另外的字怎么念。

父亲说,梦回楼兰。这个电影名字。

那部电影大概讲的就是一队考古队,一路往西北去,发现了楼兰古墓,神奇的是古墓里的人穿着华丽,还活生生的躺着,就跟睡着了一样,古墓里还有各色金银珠宝,颜色都很艳丽,惹得一群孩子们在那叫,哇哇好水呀好水呀。还有很多酒,那个酒放很多年了,很浓稠,用手指蘸着还能拉丝。

这个电影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那年春节,我叫嚷着母亲的酒做得不好,要像那个古墓里那种能拉丝的,金黄色的,像果冻一样的。

90年代的闽南农村,物质还是很匮乏的,也没有什么娱乐,所以我的童年岁月里,春天在梯田里奔跑,在水沟里捉蝌蚪,夏天在河里捞鱼,秋天跟着父亲后面拾稻穗,还上山摘花摘野果子,冬天去菜园的水沟里拿冻了一层的薄薄的冰,水沟里会掉进长长的水草,水草被冻进冰里跟琥珀似的。

一到农村的节日,由村委组织看大戏,三天闽南歌仔戏,三天电影,这是多么盛大的节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略大点上了学,有了同学朋友,渐渐就不坐二八自行车了,也不扎蝴蝶糖纸了,约上我的小伙伴宝华,买一包干脆面,把面捏碎倒上调料,一毛钱的瓜子,两包酸梅乐,母亲拿出水壶给灌上满满一壶冬瓜条水,把水壶的绳子斜挎着让我背着,零食有的装裤兜里,有的装衣兜里,一路走过,觉得特别富有。

有时候放的小兵张嘎,有时候放地雷战地道战,我和宝华带着小凳子坐在猪圈上方的水泥平台,视线正好,看得起劲的时候就站起来给小兵加油,喊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要暴起来,有的时候看不懂就干脆不看了,猪圈前有个坑是猪尿坑,晚上黑乎乎的看不见就总有人踩进去,伴随一声哎哟的叫声猪尿一下没到膝盖,有的小孩一下掉进去就齐腰了,我和宝华在水泥板上看得清楚,边笑边数第9个,第10个,有的大人脾气大一点就抬头骂,小屁孩,不许笑,大部分人自认倒霉站起来继续走。

电影放映完了,零食也吃完了,冬瓜条水也喝完了,我俩一人拎一个小木板凳牵着手心满意足的回家。

这成为我童年和少年初期最好的娱乐项目之一。

现在想起,依然是在闽南农村那样闲致的夜里,漫天繁星点点,月亮圆圆的很安静的挂在天上,小伙伴们说说笑笑,气氛意蕴张扬得刚刚好,我们跟着幕布唱着电影主题曲,一路高亢挺进了我们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