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俊伯是我老家的邻居,比父亲大个10岁左右,脸上沟壑重生,头发总是团着,驼着背,佝偻着身形,完全看不出来年轻时候有玉树临风的玉面小生的痕迹。

我小时对文俊伯的印象,都是他赶着老耕牛从我家门前走过,裤脚挽得很高,佝偻着,一手拽着牛绳,小鞭有一下无一下打在牛右侧屁股上,仿佛这样,老耕牛可以加快下脚步似的,左肩上担着农具,有耕车,有铁耙,有锄头,有时候还有一根挑着簸箕的扁担横在肩膀上。

若是逢着下雨天,斗笠上的雨滴一个接一个掉在他的背上,他全身湿透,黑色裤子的边线上似乎无法承载雨滴的重量往下垂着,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岁月有无尽的沧桑。

我每每跟父亲感叹,觉得一个有圆满家庭的老人,为何要过得如此悲伤,走一步都是带着颤抖,对生活控诉得那么明显。

父亲说,一个人活到老年,一生的印记多多少少都带在身上。

小时,文俊是他们这群人里生得最白净的,家里最宽裕的,几个小伙伴穿着麻布燥衣的时候,文俊已经穿着的确良衬衫,一颗颗扣子一丝不苟,小伙伴们穿着小草鞋,跳下池塘捉青蛙前,还小心翼翼地把草鞋脱下来,放在干净的空地上,文俊穿着他父亲给他买的黑色小亮皮鞋,悠悠地站在池塘边,西裤笔挺,头发梳得整齐,发油上的量有点多,夕阳下亮得出奇。

彼时,文俊长在一个书香之家,祖上行医,颇有名望,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老师,知识分子家庭里长成,根正苗红,不太与邻里的伙伴们相处,总是一袭白衬衫,在一群只知道下池塘捉青蛙,上山追野兔,一年到头裂着两个脸颊,用手一挠还能从头上抓把头虱的农村娃里,他干净乖顺得让人赞叹。

1966年以后,这个家庭由于祖上开了医馆,有剥削百姓的嫌疑,到了文俊父亲这一代,虽说医馆已经不复存在,可是依然是行医代表,三代以上富庶,大地主成分,批斗的对象,文俊的父亲几经批斗,残留了一口气,在一场批斗会上,被红卫兵们挥舞着木板打中了后背,文俊眼睁睁看着他父亲吐出一口鲜血后倒地不治。

事情的发生就是那么一瞬间,那时的文俊也才20出头,正跟着父亲学习医道,班里有另外一个女生叫春华,乖巧伶俐,总是扎着两根小麻花辫,穿着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上绣了两朵开得正艳的花,夕阳西下,两个人在池塘旁边的一口老井那洗草药,晒草药,和谐得一塌糊涂。

文俊父亲去世后,母亲精神刺激太大,茶饭不思,渐渐萎靡消瘦下去。

文俊退了学,找来父亲之前教授过的方子,按着比例给母亲看起病来。

有一日,文俊端着药碗进到里屋,母亲泪流满面,她说,要我的病好,唯一的药方就是你和春华分开。

文俊问,为什么呢?春华没有任何对你不好的地方。

母亲说,不是她好不好,她很好,但她的家庭成分不好,想想你爸这事没过多久,春华的爷爷也是行医的,无论是你影响她,还是她影响你,都不好。

文俊说,那也不能牺牲我俩。

母亲说,两权相较,你们都还年轻。难逃的劫难呀,儿子。

如今想来,对于文俊那个时候选择放手,我是非常理解的,毕竟在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无法演绎风花雪月山盟海誓的戏码。

转年,春华也退了学,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春华加入了队伍,去了更远的远方。

在那几年里,文俊开始学着行医,家被抄了之后,生活变得极度贫困,瘦弱得像一根竹子,少年时期的优渥生活使得他粗活不会干,重活干不了,不得不依靠一点手计活过生,学校里的学生都参加活动去了,文俊母亲年老多病,于是便也不再去学校,在家里晾晒些草药,偷着卖着赚点生活用品。

母子俩如此相依为命,一晃小10年过了。

那几年里,文俊也动过成家的念头,可是遗留的家庭成分让这些又红又专的人根本瞧不上。

正赶上赤脚医生大受鼓励的年月,文俊突然又成了有工作的人,背着药箱走村串户给人诊病,卖点简单的药材,经济上得到了一些补贴,也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姑娘月娘。

这个时候的文俊,已经30好几了,放在农村的婚姻观念里,这就是大龄青年了,他的初恋去了远方,他那些瑰丽的梦想随着时代也慢慢变得朴实,找一个本分的姑娘,安一个踏实的家,应该是他此刻最大的梦想了吧。

带着月娘回家见着母亲的那个晚上。文俊是铁了心的。

他从月娘的懂事能干说起,家庭成分也没有问题,还认识几个字,可以帮着记下药材名字。

文俊母亲难得展开笑颜,成全了这桩姻缘。

文俊深受鼓励,觉得人生终于上了一个新台阶,找了邻居帮忙,夏至未至的时候就把婚事给办了,狠狠热闹了一整天,也算是给这个冷清了好些年头的门楣光耀了一把。

有了月娘的帮衬,文俊借着赤脚医生,在家里的偏门那放了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药柜,小小的门店又支撑起来了。

白天夜里都陆陆续续有村里人来诊病,有些特别贫困的或者年纪大的,文俊都不收诊金,夫妻俩心慈,无论多晚都会起来,救人一命,看人一病,都是造福分的事。

按理,文俊伯的生活也该春暖花开了。

故事到这应该有了结局。

可是时代就是这么无情,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文俊为什么跟月娘没有终老,据说是文俊母亲的主意,到底什么原因,随着当事人的逝去,确实也无从追溯了。

故事转折得有点快,就如同本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文俊伯的生活。

月娘离开文俊伯家后,兴许是失望,兴许是愤怒,兴许是无奈,选择了远嫁,并且此后经年,据说再也没露过面。

文俊伯的母亲在第二年逝去。

1980年代初,国家建立的赤脚医生制度正逢热潮,多少青年为此奋斗了一生。

文俊伯背起老旧的药箱,开始了真正的游医生活,这回已经不限制在一个乡镇里了,走到哪儿医到哪儿,风餐露宿,大概只有月亮追逐过他的脚步了吧。

隔几年,文俊伯来到一个偏远山村,碰到了一对上山下乡的夫妇,这对夫妇有个18岁的女儿,但是智力和体力都稍微缓迟,一筹莫展之际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当下立下字据,如果文俊能医好,那么就把女儿嫁给他当媳妇。

结果是文俊把18岁姑娘医好了。

再后来,也有了儿女,可是夫妻感情不好,年纪差别也太大,没有在岁月里磨合成祥和的模样。

我小时的晨起印象里,除了有各家家长吆喝小孩起床刷牙洗脸吃饭上学,各家牲畜呃呃呃叫喊着吃食,就是文俊伯的媳妇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他,叫喊他,用各种污秽的字眼,和阴阳怪气的声调。

文俊伯一声不吭。

有一回,父亲去他家送个东西,看到文俊伯拿着红糖往干饭上洒,拿筷子搅了搅就开始吃,吃完了沉默地接过父亲的东西,起身,喝着老耕牛,佝偻着背,一深一浅出了门。

父亲那一刻觉得尤为心酸。

这个一生的改变都带着时代的印记的老人,像黑白的墨兰一样,有着自己盛开的小时代,但更多的是沧桑的,沟壑坚韧的,沉默伶仃的背影。

每每想起,更多的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