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泥水匠人

赵春青 画

房前屋后是河,河的前方还是河。村庄像艘船,泊在纵横交错河流密布的水岸旁。千百年来,这河这水和这村子守着古色清贫的模样,河道弯弯,河水清清,茅屋泥墙,散发着田园泥土味。晨雾笼罩下的村庄,偶尔传出几声狗吠与鸡鸣,村庄如水般流淌的生命依然。

最不吝啬的是太阳,每一天都准时投下活泼的阳光。过了农忙时节,村子上清闲下来的人们,常常围聚在屋子东山再到南山墙边,向阳花般迎着太阳,笑着拉家常。多少年来,房屋还是那泥土的墙,草盖的房顶屋面。墙头被雨水淋湿过不知多少次,从屋檐往下淋出一道道雨痕,有点像爷爷苍老的脸纹,更像奶奶风沙天走在田地间流泪的脸庞。

古老的屋子,终于承受不住这雨水的侵蚀,屋的一角地基向河道边慢慢下沉,墙体开裂,西北风从裂缝处钻进屋里,很冷。雨水从屋面腐烂的稻草下渗向屋内,滴入母亲放在那里的灰色瓦罐里,听见“嘀嘀嗒嗒”不停的声响。老屋子重建在即,爷爷请来村子上的泥水匠杨五爷,合计着重建屋子的事。

杨五爷年纪不大,辈分长我一代人。在老家,父辈都称爷,他排行老五,村上人都叫他杨五爷。在古老的乡村里,有木匠、泥水匠、铁匠、皮匠、篾匠等各种手艺人,泥水匠是最受人尊敬的匠人之一,没有哪一种匠人能单独担当起砌屋造舍的大任,泥水匠与木匠共同承建起村上人家的房屋,这才有了全村人的安居乐业。杨五爷从他外祖父那里得到技艺传承,赢得了满村人的敬重。到了秋天,稻谷已登场,家里备全了砌屋造房的粮食与木料、柴草等,只等杨五爷前来垒墙砌新房。那一天,母亲请来杀猪匠,把靠打青草饲养大的猪宰了,爷爷又请来村上壮劳力,推倒旧屋,夯实房基,开始重建新房。杨五爷带着伙计们走进收割完稻子的田地里,踩着干湿适宜的泥土,夯实田埂,挖起一块块黄垡泥,挑回去作为砌墙材料。杨五爷垒着墙体,打着墙线,一层层夯实,打平整,慢慢地墙体垒得高了,屋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待垒好了泥墙,木匠师傅为房屋竖立中柱、上大梁和行条,杨五爷腾出手来打柴笆。柴笆覆盖在行条上,上面再盖稻草。杨五爷打柴笆十分考究,精心挑选出长短粗细几乎一样的芦苇,编织出一块块上等的柴笆。看一把把芦苇在他手里转动,一会儿就成了新柴笆,我觉得神奇。杨五爷见站在那看得入神的我,笑着说:“怎么样,长大后跟我学艺吧。”母亲在一旁听了,接过话茬:“好哇,学个伢伢风(表演),过河不用摆渡钱,何况你这好手艺。”杨五爷笑笑,依然专心打柴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凭借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把草房子盖得平平整整,屋脊扒得结结实实。用那白石灰压的屋脊两端,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爷爷和一家人看着新建的房屋,个个喜在脸上。

上世纪80年代,家乡的村庄有了新变化,泥巴墙,草盖的房渐渐在消失。泥水匠杨五爷跟紧时代脚步,先去了县城建筑工程队,打工学建砖瓦房,很快成了十里八乡建房大师傅。到后来,村上人家把矮小的砖瓦房推倒,改建砖混结构小洋房,都提前约请杨五爷。早年离开村子的我,看着村庄的变化,说起了杨五爷,九叔告诉我,他已是技术顶尖的泥水匠人。几年前,拉起村上一帮人进城搞建筑,跟着他一同走上了富裕路。

那一年,黄金周间我与家人去旅游,虎丘山上,云岩寺塔下,正巧遇上了杨五爷。面对古建筑虎丘塔,我俩膜拜泥水匠和木匠祖师爷鲁班神像,感恩砖石匠人受益于鲁班技艺与精神的传承。他说,自拜师学艺那时起,牢记工匠技艺精神的灵魂。专业是工匠精神的起点,信念是工匠精神的明灯,卓越是工匠精神的追求。说话间,听得导游来讲解,说这极具代表性的云岩寺塔,为纯砖结构建筑,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北宋建隆年间(959-961年)。隋唐以来,我国楼塔等建筑物,从木质材料转向砖石材料,建筑水平更高,建筑物更易保存。像苏州虎丘塔、长安大雁塔、杭州六和塔等,都是古代砖结构楼阁式塔的杰作。站在虎丘山上,见远处高速路桥横空飞架,想起了唐王勃“泉声喧后涧,虹影照前桥”著名的诗句。诗人赞誉建于隋炀帝大业年间的赵州桥,桥身弧线优美,远眺犹如苍龙飞驾,又似长虹饮涧,是为古代石建筑艺术的珍品。立于云岩寺塔下,放眼现代化大都市,古建筑与现代化气息交相辉映,更多体现出工匠技艺的精湛。

我曾读过尼采的美学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书中说,日神是光明之神,万物沐浴其光辉,显示出美的外观;酒神象征情欲的放纵,是一种痛苦与狂欢交织的癫狂姿态。尼采用日神象征并呈现美的外观与酒神揭示人生的悲惨现实,使人认识个体回归世界本体及艺术起源与人生意义。我见杨五爷和泥水匠师傅们,不仅建造墙体与房屋,给城市高楼大厦以繁华,给人们安逸与享受。还对看似破败、粗糙、陈旧的建筑物体进行表面处理,粉饰物体表面的开裂、破损、凹凸,给人以完整、光滑、干净、平整美的视觉。看着杨五爷远去的身影,感悟其技艺与虎丘塔、赵州桥的建筑师们没有两样,大国工匠形象就在面前。如今,活跃在城乡的泥水匠人,像是尼采笔下的“日神”来到了人间,是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和智慧,给了这个世界无限美丽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