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工厂情缘

赵春青 画

眼前的新工厂

家附近有一座上万人的大工厂,闲暇时,我喜欢在厂前散步。这里有宽阔整洁的广场、带音乐喷泉的人工湖,还有工人文化宫、厂史陈列馆等透着历史沧桑与凝重感的老建筑。在那个小公园里竟然还有在别处已经很难见到踪迹的阅报栏,里面有好几份报纸,更新得也非常及时。这里是我在散步时的必经之路,驻足停下,浏览报纸的间歇,可以看见工厂那很有气魄的大门。

我曾经看到过工人下班时的场景:人群如潮水般涌出,汇成了工装的海洋,行色匆匆、却不忙乱,正如同里面的厂房和机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整齐而有秩序。这座工厂我没有进去过,但里面的情形却一定是不陌生的。我在求学时,曾去过两所差不多和这个工厂同样规模的大厂,参加工作后,又在工厂里工作了整整十个年头。

记忆里的工厂

1998年秋天,我在成都机车车辆工厂的电机分厂进行生产实习,印象最深刻的除了秩序井然的机器设备和流水线,就是两位工人师傅互相配合着制作电机转子的线圈线,因为结构特殊而没有专用的机器设备,这种线圈线只能靠人工来完成。只见两个人分立在模具的两侧,每一个动作的配合和衔接都好像是按机器指令完成的那样默契,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如同在欣赏着优美的舞蹈。在满是钢铁和油污的工厂,在辛劳的汗水间,这种律动着力量与技巧的阳刚之美实在令人难忘。就在那一刻,工厂给我带来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

1999年春天,我们在毕业前去青岛四方机车车辆厂进行参观。进厂的那个下午正赶上工厂放假,穿行在不同的车间和厂房里,看着高高的天车,一排排的机器设备和整装待发的产品,会让人觉得工业时代里的劳动者是那样的伟大和令人钦佩,是他们用智慧和汗水打造出工厂里特有的魅力和风景。当来到那台足有几层楼高的大型数控机床前,这种感觉愈发强烈。细碎的光线从库房顶的天窗洒落下来,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周身泛着美妙的光泽和金属特有的质感,给人一种从视觉到心灵的冲击和震撼。

毕业后,我来到了机务段的工厂。先是在设备车间从事机电设备的维修工作,这个岗位的特点就是可以在工作中走遍工厂的各个角落。在中修主库的天车上,我观察过机车的解体和组装,每一个步骤、每一道工序是那样的娴熟细腻、忙而不乱,错落有致间彰显着纪律和秩序。也许,那些正在作业的班组和个人,并没有感受到这种远远看过去的和谐之美,但这一幕幕团结协作的情景剧每天都在工厂里用特有的方式上演着。为了不破坏这份生产的节奏和美感,我们这些设备维修人员竭尽全力保障着各种机器设备安全高效地运行,天车上、机床旁、地沟里经常是我们挥汗如雨的身影。在工厂里,总有人想当然地把各个岗位用重要和不重要来划分,其实不然,若保障这个大联动机高效地运转,哪个环节的付出和汗水都是不可替代的,都是值得尊敬的。

后来,我调入了机车检修车间。当走进这个工厂里核心的生产部门后,我对这份工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理解。机车检修工作是辛苦的,车上作业空间狭小、满是油污,时刻考验着作业者贯彻技术标准的耐力和责任心。而小辅修机车还有作业时间的限制,到点必须交车。盛夏时节,入修的机车停机后,柴油机间和冷却间的温度长时间降不下来,维修人员只能冒着四五十摄氏度的高温进行作业,还没等动手干活,汗水已经浸透了工作服,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好像刚从浴室里出来,满头满脸的汗水。在寒冷的冬季,维修人员处理故障时,有时在冰天雪地里一待就是个把小时,浑身都被寒气打透,更是遭罪。苦固然是苦,可看到经自己的手修出的机车安全正点地运行,我和同事们又觉得是那样的幸福和满足。我曾经写下过这样的诗行:

我的机车,我的伙伴、我的兄弟

你可知道

我所有的辛劳与付出

只为换来

你奔驰在千里铁道线上的无限荣光

我的心,一次次陪伴你

从检修库出发时的青春飞扬

… …

青春驿动的工厂

就在这满是刚性和力度的工厂里,我的心曾被一种掺杂着爱慕与钦佩等元素的复杂情感柔柔地击中过。那时刚走进工厂不久,我还保持着在学生时代的阅读习惯。班组有一份路局办的报纸,四版的副刊常刊登一些铁路职工写的文章。其中有一个叫敏的名字总能引起我的注意,她笔下的文字柔和细腻,生动的笔触一次次唤起我心灵的共鸣。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那篇名为《故乡》的散文,字里行间流淌的缕缕乡愁让我想起了自己那远在大山深处的老家,我把那份报纸珍藏起来,独处的时候就用心地读上一遍,读着读着,莫名的感动就如潮水般一阵阵涌上心头。

突然有一天,我知道敏竟然和我在同一个单位,还是那个如我一样住在单身宿舍里,让我倾慕了许久的姑娘。那时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等着敏骑着单车出现在宿舍楼前的广场上。我至今还能想起青春靓丽的敏踏着单车、飞扬着飘逸的秀发在傍晚的霞光里出现时的场景,天空豁然明朗,空气里也好像突然飘来了芬芳和甜蜜的味道。可是,我觉得她却从未注意过我。

于是,我开始写一封长信。我要尽量把辞藻弄得华丽一些,别让敏看轻了我。如此一来,写信的过程是艰难的,但艰难里却满是美好的憧憬,我知道信里面承载着一个青春驿动的梦。当这封长信终于写好,我正琢磨着如何把它交给敏的时候,敏却嫁人了。在一个初秋休息日的上午,迎亲的车队从单身宿舍接走了敏。我在平日里常去的阳台上看着敏和一个满脸幸福的小伙子站在一起合影时,我觉得我的心被一阵阵秋风撕碎了。可一想这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场一个人的独幕剧时,惆怅之余不禁哑然失笑。

这封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的长信却开启了我在工厂里的文字之路,我也开始往那份报纸上投稿,渐渐地,变成铅字的文章也多了起来,我的工作岗位也因此发生了许多变化。

隐退的老工厂

2010年岁末,因生产布局调整,我和许多同事告别了这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工厂,这里也光荣地结束了修理机车的历史使命。离开的那晚,我们送走了最后一台入修的机车,这个钢铁兄弟熟悉而厚重的身影,在我和同事们凝望的目光下,缓缓驶入了茫茫的夜色。那一声嘹亮悠长的风笛,似乎也在诉说着依依惜别的不舍之情。关好检修库的大门,整个厂房空空荡荡,就在那一刹那,突然觉得心头紧缩,一种难言的疼痛渐渐弥散开来。看着那些熟悉的机器和设备,眼前又浮现出人流涌动的火热生产场面,工友们作业时响亮的呼喊应答又回响在耳畔。十载的光阴、十载的青春年华、十载的相濡以沫,毕竟是一段难以割舍的情缘

在工厂的浴室洗了最后一个澡,换上便装,走出厂门好远时,又禁不住回过头来,打量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厂房。彼时正值初冬的夜晚,天空不甚晴朗,下弦月洒下的月晖在工厂门前的林荫路上留下斑驳细碎的光影,突然觉得这黑魆魆的厂房竟有几分无奈的蹒跚和老迈。院墙外的正线上,伴着嘹亮的风笛声,一道明亮的光柱刺破了夜的黑暗,继而是一阵隆隆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知道,那是崭新的和谐型大马力内燃机车正牵引着重载长列驶过。也许,这就是许多工厂的宿命,在科技发展和技术进步的时代大潮里,悄悄地退出历史舞台,了无声息地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