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

一、

去年暑假某个傍晚,约了朋友去环山公路慢跑,快到山顶,行人很少,远远望见一对老夫妇散步。

老爷爷瘦高,面色从容,银白发丝妥帖地梳向脑后,穿亚麻长裤,黑皮鞋,白色衬衫一丝不苟地扎进腰带,上世纪的绅士派头,在拖鞋背心风行的小城盛夏,实在难得一见。

我伏在朋友耳边轻声说,老爷爷年轻时一定是个内外兼修的好男人,迷倒万千少女的那种。你看时光对他多好,连皱纹都那么温柔。

他白我一眼,口味不要太重,花痴得看年龄。

老奶奶身材娇小,白衣蓝裙,短发齐耳,迈着碎步跟在老爷爷身后。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妻子的吃力,有意无意地放慢步子,等着她并肩而行。

忽然止步,他低头看她,笑意浅浅,然后折身向路旁的荒草丛中走去,再回来时,右手中一枚浅紫花朵,他抬手想要簪于妻子鬓边。

老奶奶这时却发现了我们,从他手里夺过花朵,两颊少女似的轻染绯红。

我跑得越来越慢,气喘吁吁地直视前方,不时瞥一眼他们。

擦肩而过时,他正要执起她的手。

不小心对上老爷爷的目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孩子气的慌张,我愣了神,被朋友大力拖走。

十步之外,拉着朋友停下来。回头看时,脉脉夕阳中,他执她右手,她左手执花,缓步前行。远山黛色如烟,路旁青草荒芜,只是那一刻,所有景物都失去光彩,沦为他们的陪衬。

我说,如果人生也可以快进该多好,我会直接跳过青春期,跳过当牛做马的四十年,直接退休安度晚年,和我的老头子每天用整个下午散步,顺便摘一朵路边的野花,别在他的耳朵上。

朋友时时不忘白眼,你这种连对象都没搞定的人,怎么会有勇气说这种话?

我哑然失笑,不急不急,我还年轻。

人们避之不及的苍老,有时也会变得美好,只要有人陪着,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二、

祖母不识字,话少,性格却急躁。祖父勉强算个文化人在那个遍地文盲的时代,他读到高中,后来因为家计贫困辍学,回到小镇上当了一名会计。

时至今日,祖父依然时常戴上老花镜,躺在院边的藤椅上,捧一本《隋唐演义》,任凭车马喧嚣、鸡飞狗跳,不看完十回绝不松手。

他们通过相亲认识,后来遵父母之命成婚,那之后一起生活五十多年,养育子女三人,孙辈也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小时候看着各自忙碌,几乎不搭话的两人,我很好奇,他们之间,会有爱情存在吗?

于是去问祖父,爷爷,你爱奶奶吗?

他难得在看书的时候理我一次,摘下眼镜,送我一记爆栗,小娃娃不正经。

仍不死心,再去问祖母。

她说,爱是什么意思?没听过。

我顿时泄了气,封建家庭,包办婚姻,话不投机,怎么谈爱情?这样两个人,竟凑合了一辈子,想想就觉得悲凉。

那之后两个月,祖父心脏病发作,第一次去县城住院,为了照顾年龄尚小的我和妹妹,祖母没有跟去。

祖父离开是在中午,那天的晚饭迟迟不上桌。

我跑去厨房,祖母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见了我,像见了救星,阿璟,你经常和爷爷玩,知道他把米放在哪儿了吗?

啊?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祖母红着脸解释,两年前在厨房晕倒,去医院一查是高血压,那之后他就不让我做饭了。

我之前一直奇怪,来到祖母家一个月,为什么从来都是祖父下厨?此刻终于恍然大悟,带祖母去卧室找到米袋。

死老头子真促狭,藏在这种地方!祖母皱着眉头抱怨,后来却忍不住笑了。

两年后的暑假,我又回到小镇上,这次却只有祖父在家,祖母被小姨接去带小孩,已经走了三个月。祖父变得更加沉默,捧着《水浒传》能在藤椅上躺大半天,我悄悄蹭过去,却见他半晌不翻页,原来是对着书在发呆。

唉。他叹一口气,阿璟,我从来没和你奶奶分开这么久。

你想奶奶了?我大着胆子问他。

祖父不回答,合上书,目光投向院边枝叶繁茂的杏树。

后来爸爸告诉我,那些杏树的年龄比他都大。成婚不久祖父得知祖母爱吃杏子,托朋友从外地带来四株优质树苗,全种在院边。

后来他们有了四个孩子,大伯,我爸,叔叔和小姨。那位我未曾谋面的叔叔六岁夭亡,祖母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五天,祖父不眠不休,在床边守了五天,最后他说,你前脚走,我后脚跟来。

三个孩子一听,以为要失去双亲,忍了五天的眼泪,终于嚎啕着流出来。

这一哭终于使祖母放弃了绝食的念头,她喝着祖父熬的小米粥,渐渐恢复精神。

祖父偷偷将院里的杏树拔去一棵。祖母病愈后总问他,还有一棵小树去哪里了?

祖父也总笑着回答,你糊涂了,原来就只有三棵。

原来你所看到的细水长流,曾经也有过沧海壮阔。

三、

七十三岁的五爷因为胃癌去世是四年前冬天的事,那时候我上高三,没能赶回去参加他的葬礼。好容易熬到放假,回老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五奶奶。

姐姐拦住我,还五奶奶呢,房子都没了。

姐姐说,五爷死后不到一个月,五奶奶托人买了一斤烧酒,喝醉后躺在床上,点燃了身边的十几床棉被,她家是孤户,烧得房子塌了半边都没人发现。

第二天早起的农人顺着未散的浓烟找到五奶奶家里,现场早已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焦肉的气味,随后赶来的五奶奶的儿媳一边呕吐一边哭,我的妈呀,才说了我们会管你到百年,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她说的是实话。五奶奶曾当着许多人的面夸她,我这个儿媳妇,比儿子可靠。

五奶奶的儿子长年在外奔波,五爷的病,葬礼,五奶奶的生活,全是她一手操持,从未有怨言,也从未有过婆媳争吵的传言。

五爷去世后,她曾几次提出要五奶奶搬去和她一起住。五奶奶笑着摇头,不着急,现在我还能动。

五奶奶自焚前几天还向人说起过,我命好,二十多岁开始生病,被老头照顾了大半辈子,又遇到个好儿媳。说着便潸然泪下。

听者暗自惊奇,即便是在五爷的葬礼上,也没见她哭啊?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打哈哈,这是您老的福气啊!

事后再回忆起前后种种,寒意丛生,原来五奶奶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连儿媳的名声问题都思虑周全。

听完姐姐的讲述,我脱口而出两个字——殉情。

姐姐摇头,他们宁愿勉强相信五奶奶是担心自己老无所依,不得已而自绝生路。一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太太自焚殉情?听起来更像是个笑话。

我听得无奈,却不知如何反驳。

爱情在我们的时代,更像是年轻人的消遣,我们总是不愿,也不敢,把爱情和苍老、死亡联系起来。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

除夕那天我们去墓园上坟,五爷和五奶奶的坟头紧挨在一起,依稀想起他们生前的情形。那时五爷身体还康健,五奶奶体弱,出门总是他搀着她,小心地放慢步子,还不时提醒她,慢点,别着急。

这世上没了他,我也没了牵挂,因为再也遇不到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好。

总有一天五奶奶会来我的梦里,悄悄告诉我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