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西之水，网易历史专栏作家，日本史作家，出版作品《谁说日本没有战国》《第〇次世界大战》，目前研究方向为大正昭和时代政党政治、昭和时代日本军部与官僚体系等。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南京大屠杀）究竟有多少人被杀，这种细节目前史学家还有争议。但总之大量市民因战争而受了池鱼之祸，这是无可抹杀的事实。有人说中国死者是40万人，也有人说是10万人，但这40万人跟10万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

近期，村上春树新书《骑士团长杀人事件》这段台词在中日两国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应该说，这番话语进入村上文字并不算稀奇。毕竟从60-70年代左翼思潮席卷时期成长而来，村上春树带有左翼立场早已不是新闻；至于新书之中评点南京大屠杀，自然也是考虑到自身读者群多受左翼思潮影响。既有自身情怀，也有读者考量，倒也符合村上春树一贯作风。

只是这段话的构造与另一句话实在太过相似，不免引人深思：“无论规模大小，南京一定发生过屠杀事件，（不同观点者之间）确实存在这一共同认识。”

这段话来自于日本史学家秦郁彦。他在《南京事件-屠杀之构造》（1986年）一书中提出，南京大屠杀里日本军队“不法杀害”中国军民数量在3.8-4.2万人之间；后来秦郁彦又通过《南京事件-增补版》（2007年）提出“4万人级”是死者人数“最高限”，“实际数量可能要更低”。

由于“4万人级”比起深入人心的“30万人”相去甚远，中国舆论经常认为秦郁彦也是南京大屠杀的“否定派”。不过从观点本身来看，秦郁彦无疑承认南京大屠杀存在，只是对于数字有异议，他自己也提到：“四万人就已经是史上罕见的大屠杀了”（四万人も史上有数の大虐殺だ）。

有无？多少？

其实二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南京大屠杀都未引起日本人足够重视。直到1971年《朝日新闻》记者本多胜一撰写专栏《中国之旅》，着重描写南京城的“百人斩”杀人比赛，日本舆论才开始重新关注侵华日军暴行。

日本舆论界最早把目光集中在“南京大屠杀是有是无”这个问题上，催生了“肯定派”与“否定派”。

1973年，右翼作家铃木明出版《南京大屠杀之幻》，批驳“百人斩”与南京大屠杀都是“虚幻”，为否定派开辟先河；1982年，南京大屠杀主犯之一松井石根的原秘书田中正明整理出版《松井石根大将的阵中日记》，试图从史料层次否定南京大屠杀存在。

不过肯定派也马上出动。经过战史研究家板仓由明细心比对，发现田中正明书籍与《阵中日记》原稿存在至少600处修改，乃是不折不扣的“伪作”。自此之后，否定派失去了进军史学界的砝码，只能暂时退居二线。

1983年开始，旧陆军战友组织——偕行社为了“打破一般定论所谓20万、30万”而开始征集在世旧陆军军人证言。经过数年整理，1989年偕行社刊行《南京战史》，承认至少有1.6万名俘虏与1.5万名平民在南京被集体屠杀。

当然，总计3万人比起“30万人”依旧是一个小数字，但主张“死难者超过11.9万人”的笠原十九司也对《南京战史》表示出一定程度的赞赏：“关于南京大屠杀是有是无的论战，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通过《阵中日记》事件与《南京战史》出版，日本史学界对于南京大屠杀存在这一事实已经不存在争议，然而随着1997年美籍华裔作家张纯如出版《南京暴行：二战中被遗忘的浩劫》，否定派又死灰复燃。

尽管张纯如做了大量调查，搜寻发掘出很多宝贵文献资料，其本人经历也值得同情，但部分观点陈述与史实考证也存在瑕疵。事实上《南京暴行》甫一出版，“中间派”秦郁彦便立刻指出其中有11张照片涉嫌误用；“否定派”更为高兴，日本亚细亚大学教授东中野修道出版《南京屠杀的彻底检证》，以张纯如书籍为突破口，将支持南京大屠杀存在的史料几乎逐条反驳。针对《南京战史》承认的杀戮行为，东中野甚至辩称1937年中日两国并未正式宣战，杀俘不违反国际法原则。

大体而言，如今“否定派”已经巧妙转移重心，从否定屠杀事实转为否定“不法杀害”、否认“违反当时国际法”，将侵华日军屠杀行为予以逆向合理化，从而在概念上推翻“肯定派”思路——2017年1月闹得沸沸扬扬的APA酒店右翼书籍，事实上也采用了类似逻辑。

日本右翼：只是反对“南京”？

村上春树的“南京事件”言论之所以迅速升温，也与近来日本右翼活跃有关。

2017年1月15日，微博曝光APA酒店在房间内公开摆放右翼书籍，其中含有否定南京大屠杀的内容；紧接着1月17日APA集团发布“关于客房设置书籍的声明”，提出“不会撤出书籍”，其法人代表、右翼书籍作者元谷外志雄的傲慢态度引发一片口诛笔伐。

从内容来看，这本《真正的日本历史-理论近现代史学2》之中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论调与先前“否定论”者并无本质不同，大体都是“（日军）攻击时南京人口为20万人，1个月之后却增加到25万人，（大屠杀）根本不可能”，“所谓南京大屠杀的遇难者名册里连1个人也没有”，因而认为南京大屠杀“属于虚构”。

针对村上春树新书，元谷外志雄也嘲讽不已：“若想得诺贝尔和平奖就必须有中国支持。大江健三郎就是左派所以拿了诺贝尔奖，所以他也觉得自己不这么做就得不了奖，这才在书里写了这段话”。这自然是揶揄村上春树数年以来在诺贝尔奖评选之中都是“陪太子读书”角色，只是元谷不知为什么提了“和平奖”，毕竟村上一直是在竞争文学奖。

元谷外志雄能量不仅于此，他之前还撰写过《无法言说的国家论》、《自豪祖国日本-为复兴日本谏言》等书籍，更与前航空幕僚长田母神俊雄私交甚笃。有趣的是，这位田母神俊雄之前正是为APA集团投稿《日本是侵略国家么？》文章而遭到日本航空自卫队解除职务。

虽然“右翼”与“保守”两词在政治语言里有所通用，但在日语语境之中，“右翼”主要用于形容社会中倡导“尊皇”、“爱国”的激进人士，“保守”多用于表示自民党这类以传统思维为主的政党。所以日本右翼不仅受到左派反对，事实上也受到官方压制。

2月5日，百余名在日华人在东京新宿举行示威游行，抗议APA酒店摆放右翼书籍，却在现场遭到日本右翼团体围攻谩骂，“滚回中国”、“滚出日本”等字眼频出不穷，而日本警察则出动大批警力包围在游行队伍四周，用以保护队伍不受右翼冲击。

右翼也不闲着，之后2月26日，极右团体“日本第一党”在APA酒店举办结党大会。选择这个时候宣布结党，自然无异于宣布支持APA酒店关于南京大屠杀以及日军侵华的立场。

“日本第一党”党首樱井诚是反对朝鲜人享有“在日特权”组织——“在特会”创始人，也是2000年代后期日本兴起的“行动之保守”运动的代表，所谓“行动之保守”自然也是讽刺现存保守政党所谓“保守”都只是纸面文章。

事实上对比左派团体与现存保守政党，日本右翼并不存在一个完整纲领体系，其思想核心依旧沿袭幕府末年高喊的“尊皇攘夷”，也就是一种以“排外”、“反建制”为目的的思想。

在这种思想体系中，支持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反对什么。无论是左派团体支持的战争反思与“大屠杀存在论”，还是政府官方提出的“无法否定南京大屠杀”，事实上都在右翼反对之列，这也就使得右翼本身的市场极为狭小。

当然不可否认，随着近年来国际保守主义思路回潮，日本右翼也逐渐活跃起来。只是，左派人士也在开展反制行动，比如村上春树就借鉴新书影响力推广自身思路，另外普通民众也不乏动静：就在2月5日右翼团体围骂游行留学生之时，也有日本市民在现场举起了“南京大屠杀是历史事实”与“日中友好”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