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地球二零零六年的最后几圈是在一片肃杀中转完的。北京时间二十七号上午九点四十五一个美国前总统在加州无疾而终;巴格达时间二十八号凌晨五点一个陕西农民在安康被枪毙;美国东部时间二十九号晚十点一个伊拉克人在巴格达被处以绞刑。

就在地上的人类睡觉逛街吃饭耍流氓等着新年到来的时候,一把笨重的隐形大刀无声地在空中掠过。

二十九号那天是星期五,我出去滑了几天雪头天晚上刚回到纽约。

这个冬天东部热得反常,山上本来就没什么像样的雪,有一天竟然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害得我大白天的坐在旅馆的房间里看电视。新闻里全是有关那个刚去世的美国前总统的报道,换了好几个台所有台都是千篇一律。我干脆把遥控器扔了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新闻的间隙里不时出现作庄严肃穆状的背景音乐。能感觉到电视台的编辑努力地想把这个前总统的死当成一条大事来报道,但事实是无论怎么包装,这个老人的死对今天的这个世界已经无足重轻了,播音员脸上和声音中职业性的沉重反倒像是在不断地提醒你那种言不由衷的尴尬。要不是这个人死了大概不会有几个人没事儿想起他来,我想,可能他当年就没辉煌过,也可能只是时间太久了——政治家死不逢时也是一种悲哀。

两星期前在左岸公社的渝乡人家跟老罗几个吃饭,那时候我还在北京,这三个人也还都活着。大家从骂一个说话不逗特不招人待见的网络名人开始说到要办一本黄色杂志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半天在场一个为同一个女的失了两回恋的朋友,敬了若干圈燕京啤酒吸了一身二手烟直到保安上楼来说别抽了你们报警器都响了,然后莫名其妙地说起了死刑。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常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睡觉,醒了就随便抽一本旁边书架上的书翻。有一回抽出一册超大开本的法语杂志,法文字儿不认得几个——全当画报看。翻着翻着眼前突然出现了熟悉的祖国大好河山,连续几页的大幅彩色照片详细追踪当代中国一次死刑的整个过程,要是用北京青年报的套路,那篇文章的题目肯定得是《与死刑面对面》什么的,方正特粗黑体,想再煽情一点儿“死”字就用红色。

在那之前我没见过死刑。虽然有些画面比想象的要原始,比如那个犯人被五花大绑,胸前挂了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枪决纵火犯XXX”,但考虑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情,并没太出乎我的意料。然而有一个细节让我一直记着:犯人的两个裤脚都被草绳捆着,一开始我没明白,因为两条裤腿是各自捆着所以显然没有什么限制行动的功效,费了半天劲连蒙带猜终于弄懂了照片下面的注释,大意是:为了防止犯人最后大小便失禁。

我一下子毛骨耸然,一个生命面对死亡的无能为力和恐惧在那一刹那变得无比清晰和真实。

开枪的瞬间没有被拍下来,能看到的只是那一刻的之前和之后。之前那个人无力行走被人拖着,之后倒在地上,一幅脚及旁边土地的特写,虽然捆着,还是有粪便从裤脚流了出来。

老罗说他小时候在东北见过枪毙人,不同的犯人在最后的时刻有不同的反应,有挣扎的有傻了的还有神神叨叨的,他说他印象很深的是一个人弯腰去掸裤脚上沾的土。

二十九号早上去办公室露面儿,到了年底整个楼里就没几个人,我除了查email上网没干什么正事儿结果还是耗到了六点多。白天网上的新闻有的说萨达姆的死刑会在一两天内执行有的说还不一定因为他好像还在美军手里。开车回家,天已经完全黑了,开到家门口觉得大礼拜五的有些冷清于是又决定出去买一瓶香槟以增加节日气氛,路上车比平常多,到处都是过年前忙着采购的人,到了常去的葡萄酒店隔着玻璃看见里面排了特长的队,结果没停车就走了,路上听NPR新闻,说萨达姆最快会在几小时内被处死。我在车流中闭了两秒钟眼睛。

做饭吃饭看电视,洗碗的时候小林打电话来说萨达姆死了。

自从看了那本法国杂志以后,我一直坚信我会是大小便失禁的那种,而且我开始怀疑从小听过的那些临危不惧的英雄事迹,故事中每个革命烈士在刑场上都很从容,高呼打倒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万岁的口号英勇就义。我想一个人面对死亡来临的那一时刻的恐惧也许是难以抗拒的,这与这个人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无关。

然后我看到了萨达姆在行刑前的照片。萨达姆站在绞刑架上,几个人正把绞索往他头上套,画面跟电影里见过的绞刑场面有一点明显的不同——通常都是只有死囚带着头套,刽子手的脸露着,而这张照片里却正好反了过来,在一群忙乱的黑色面具之中的唯一的那张脸显得格外的平静而晃眼。据《纽约时报》报道,在场的一个行刑证人问萨达姆有什么悔恨和恐惧,他回答说:“没有,我是一个战士,我自己无所畏惧。”就在脚下的挡板撤掉之前,一个保安冲着他叫喊,他微笑着说:“你觉得这是勇敢吗?”

我意识到二十九号晚上我在车上那两秒钟的祷告完全是多此一举,这样的结局正是他想要的,轰轰烈烈的死对于有的人是一种幸运。

各位老师不用给我上课,我知道他手上有血,可是他的裤脚很干净。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