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说到晓宇的爹,老人沉默了,抬着眼看着坐在铁床对面的我。我和老人都坐在小塑料凳子上,老人依床头左侧,我靠床尾右侧,相向之间隔着一张铁床的距离。我一抬眼,就能清楚地看到老人空洞、悲凄的目光,我静静地等待老人慢慢地从沉痛中缓过神来。

“小子在阳泉鸿泰煤矿打工,从井下到井上都做过。尤其在井下的时候,俺天天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闪失。哪想到,在井上却丢了命。”回忆中,老人几度沉默,几度流泪。

俺们这地区条件不好,只有三亩地,多在山旮旯里,土薄地瘦不强气,靠地没法活人。我24岁从邻村嫁过来后,我在家种地,带孩子,老伴一直在外面打零工。这不,眼瞅着60岁的人了,还在外面打工,苦巴着呢,有时候受苦还拿不到工钱。不识几个字,也只能为家里挣个日常开销,还有就是孩子们上学的文具钱、书本钱呀这些,给家里添个活泛钱儿以前就是打短工,烧矾石,帮人家烧烧窑添添炭呀,人家修盖做个小工呀这些。这不,前年给一个矾石厂烧了两个月窖,说下给2700块钱,到现在也没有给,老板是外地来的侉,跑了,这些工钱就没有影儿了。后半年小子出了事儿,一下子人就没劲儿了,半年多没有出去找活儿干。

2015年才又在村里水厂干了,现在都2016年的2月份了,说过年会开资,也就盼着这两天拿回钱了。一年到头老伴没有休息过一天,听说能开一万八千块钱。一年到头家里的花销也得一万多块钱,我们老两口还不买一身衣裤。钱好花得很,昨天我拿了1000块钱到村子里的小卖铺,花了剩下200块钱,还这也不敢买,那也舍不得买的。

这个院子我结婚第二年就开始修,有点儿钱就修点儿,像雀儿累窝似的。一直修盖到小子17岁才修建成现在这个样子,有正窑,有厨房,有厕所,有院墙,有门楼,有院门,也像一个四合院子了。修盖的时候,为了节省工钱,院子里的水窖、菜窖都是我一挑土一挑土地挑出来的,受的苦大了。那时候,俺可愿意修房子了,就是没有钱。原本东侧的窑洞装了简易暖气,与正窑一墙之隔的东窑加装了一个管道和银灰色暖气片,冬天正窑里铁皮炉里生上火,东窑就会有些许暖和。可是,现在村里说那个窑洞底下是采空区,怕唿塌下去了,不让住人了。你说,这暖气不是白装了,白白费了那些钱。上个月我挨着的邻家才唿塌下去了一眼窑,吓死人了,光土就拉了五六大车,你看这日子过得有多烦乱。

盼着儿子成家立业了,我们老两口轻松一些。哪想到……唉!现在还是我在家里种地,管孙子,老伴老了还在打工。一年到头满打满算地里也就收三两千块钱。俺给你算一笔去年地里收成的账:玉米卖了1100元,红薯卖了500元,谷子卖了1000元,加起来才2600元,还没有刨去买3袋碳酸氢铵的钱,种子的钱,施的大粪不算钱。好在一年到头除了冬季,俺都种着菜,够一家人吃了,这也能省下一大笔开销。

唉,要不说大人没出息了,小子也没出息。原本小子的驾照是A本,帮人开车比他后来下煤矿要挣钱多一些。有一次帮邻居开大车跑河北、西安,超载了还是什么的,在处理的时候,邻居说没有带本,结果就扣了俺小子的本了。就那一次,直接将俺小子的A本降为B本,B本就不像之前的A本活儿多。

2011年遇上鸿泰煤矿招矿工,小子就去报名了,因为眼睛不好,一开始没有招上,后来他姐夫帮着找了找人,才招进去。一开始在井下,后来说腿寒腿疼调到了井上。井下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块钱,井上一个月只能挣一千多块钱。小子感觉挣的钱太少,就又要求调到井下,每天忍受着腿不舒服上班,在井下才上了几天班,就出车祸了。我说,小呀,那么宽的公路,你就偏偏要往人家的车上碰呢?你做人的责任还没有完成呀,孩子还那么小,还没有给俺们养老送终呀。你咋么就能死呢?

说到儿子的死,老人的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

俺小还没享受过一天呀咋就这么遭罪?死了死了连鞋子都没有穿上一双。

俺小子可是财迷了,自己在矿上吃班饭,从来不舍得花一分钱。到31岁不在了,已经存下10来万块钱了,全是打工挣的。攒下钱有啥用?人没有了,还不是给人家花。小子死后,最后的两个月工资没有取,还不是他媳妇取了。你说俺小子吭哧吭哧地受罪挣的那个钱,你能取走?四口人要生活呢,你取下走了就不管俺们了?唉,随便她吧,毕竟是孙子他妈呢!这不,今天都祭灶了,按风俗祭灶要人齐,孙子他妈到这趟了还没有回来,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晓宇他妈妈去哪里了?”我问老人。

“说是这些时在她娘家,谁知道呢。说是她妈摔折胳膊了,侍候她妈呢,摔折胳膊了你能天天侍候?过年了,你就不知道回家来看看?”过年了,老人盼着人齐,盼着在外面打工的儿媳妇能回家来。

“他妈管孩子不?”我问老人。

“不管!”

老人气鼓鼓地,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他妈也给孩子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

“过年他妈妈回来不?”

“谁知道呢?出嫁的女人过年妈家过?我们这里没有那风俗。除非寻下汉了,寻不下汉呢,还得回来过年。回来也是过了年又走了,寻下营生就走了。她没钱花了,不出去?我们一年才挣一万多块钱,也很紧巴。平常村子里婚丧嫁娶上礼钱,人情来往的钱,一家人的生活,孙子还念书,还要补课,交补课费。”

“孩子想他妈妈不?”

“不想,就想他姑姑!孩子们谁对好了可是知道。他姑姑要是过几天不来就会念叨俺姑咋还不来?”

“俺姑父带我耍水手机掉水里了!”此时,把小妹妹送回家后一直站在铁床旁边没有说话的晓宇,一听我们说起姑姑,马上眉开眼笑地说。

我问他:“你也耍水呢?你给我说说咋耍水来?”

晓宇伸出双臂比划着,高兴得在地上连说带跳。“俺姑父、姑姑带我在桃林沟游乐园,千亩坪游泳馆耍水。我不敢跳下去,俺姑父一下就把我推下去了。”老人也被晓宇的言笑感染,笑了起来。“第一次推下水时,俺孙子还喊救命呢!后来就在水里玩儿得不起来了,可是喜欢耍水了。”

“俺姑父教我耍水,嗵!手机掉水里了,坏了!”晓宇哈哈哈地笑着,比划着。

“姑姑过年来看你不?”

“来呢!姑姑还给压岁钱。”

晓宇一愣,说还要等一星期才过年呢!

“今年过年给你多少压岁钱?”我接着问晓宇。

“爷爷给100块。”

“奶奶给100块。”

“姑姑呢?给多少?”

晓宇又是一愣。

“也是100块。”奶奶赶紧补充。

“妈妈呢?”

“妈妈没给。”晓宇摇了摇头。

“你盼不盼过年?”

“ 盼。过年吃鸡儿呢!吃鱼儿呢!放炮呢!”

“想不想和妈妈一起过年?”

“想呢!妈妈回来搂着我睡这里,奶奶睡那里。”

晓宇跑到铁床边上给我指了指位置。我没敢问晓宇想不想爸爸。我问他奶奶,家里有没有他爸爸的照片?

晓宇迅即说:“有了!在那个窑里!”晓宇就往东侧的窑洞走。我随他奶奶还有王老师一起跟过去。此时,晓宇已经将一个大16开的影集抱在怀里了。窑洞里侧的栗色组合柜里,供奉着一张照片,照片前的香炉里,大半炉香灰,香灰里还插着未燃尽的香头,香头的左侧插着一支燃尽了的烟蒂。照片里的年轻人看上去很英俊,大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们。老人说:“逢年过节会供献的,这是他们小两口的婚房。”我说:“儿子长得帅气嘛!”老人没有回答我的话,怕惊扰儿子似的,声音低低地说:“走,俺们去刚才那个窑。”

出了这个窑洞,老人说:“看到那棵君子兰了吧?”在老人供奉着儿子遗像的窑洞里,银灰色的暖气片旁的紫砂花盆里种着棵君子兰,叶子墨绿、挺拔、对称,一看就是好品种。“那是俺儿子种的,年年开花,也日怪了,自从儿子殁了后,快两年了,光长叶子不开花。”

回到中间窑洞,晓宇已经将影集放在铁床上展开了。每一页都是晓宇的爸爸妈妈结婚时的照片。第一张便是穿着白色婚妙的新娘,偎依在穿着白色西服的新郎怀里,新郎环抱着她,新娘手捧白色的鲜花,那真是人生年华里最美、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翻看着照片,我和晓宇的老师感叹着照片中人的帅气、漂亮。“俺儿子可帅了,1米73的个子,媳妇也漂亮,1米7。孙子像他爸,又像他妈。本来是幸福的一家子,唉,有啥法儿?”老人重重地叹息。

看过照片,晓宇合住影集,抱在怀里往东侧窑洞送,我跟随晓宇出来。“想妈妈吗?”晓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做梦都梦到妈妈抱着我睡呢!”晓宇说起妈妈就裂开嘴笑了。“想妈妈什么?”我摸了摸孩子的头,继续听他说。“我不会做作业的时候,妈妈坐在旁边教我,爷爷奶奶不认得字,不会教我;想吃饭的时候,妈妈和我一起吃;想睡醒后第一眼能看到妈妈;想生病的时候,妈妈一天到黑都在家里,给我喂药……”晓宇说着想妈妈,双手将爸爸妈妈的影集一直抱在怀里。

“孙子挺可爱、挺热闹的嘛。”我对老人说。

“俺们老两口就是为孙子活着。要不,小子出事儿了,俺们真是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