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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王从我的眼前走过,我将手中的苹果啃得嘎嘣脆响,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只身进了朝安殿。

我恨恨地咬了牙,这个家伙不仅灭了我的国,还夺了我的住处,亏我当初还好心收留他。

呸!

我学着话本里那些厉鬼的模样张牙舞爪,却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殿内。

殿门“啪”地一声被关上了。

我不禁抖了一抖,悻悻地耷拉着肩膀离开,而后不经意瞥见湖中倒映出自己虚张声势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我是个鬼魂,一个豁达的鬼魂,出于我不知道原因,鬼差不愿意收我,我就只能在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游荡。

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因此我每天都无聊,仅剩的乐趣就是吓唬这个老熟人鱼子,也就是所谓的青州王,尽管没什么效果。

他在我殿里那会儿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而以他那样性格,就算真瞧见我了,也不一定害怕,反而会一脸漠然地找道士收了我。

不过吓他归吓,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他,纵然他的兄长起兵灭了荆国。

荆国,本来就无法存活于这个乱世的。

不仅因为孱弱的军队,更是因为它有一个昏庸无度的君主,那个生生逼死我的君主。

我的二哥,我的皇兄。

我叹了口气,心中一阵恍惚,那些日子和那些破碎的画面逐渐重现。

那年春,小雨浸透了整个皇城,淅淅沥沥浇上了家国臣子的心,可是那一派沉醉在温柔江南里的靡靡之景,依旧一点儿也没变过。

民间不断有百姓在半夜里听闻白狐长鸣,他们说这预示着这个国家走到了尽头。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一说法,不久之后,北关的姜国大军举旗入了雁门关,铁马踏碎北道的枯叶,也不知道是谁开了那雁门关的关口。

百里边关只剩下边城百姓的慨叹泣诉。春风不度雁门关,却叫那姜人度了。

消息传到皇城的时候,我二哥正在给他的美人画眉。

我将手中的急令在他面前抖了半个多时辰,他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眉笔。

“怎么了,皇妹?”

我将令轴展开在他面前,指了指雁门关:“姜国人打过来了。”

许是二哥读的书少,他居然有些好奇地问我:“姜国是哪个国?”

我一瞬间无言以对。

我还没想好措辞,他身边的美人倒嗤嗤地笑了:“陛下,姜国就是一年前内乱灭国的幽国啊,您还说要去看一看那位冠绝天下的前幽国公主是否名副其实呢!”

二哥是天生的见色忘事,听见这美人的声音里有了酸味儿,哪还有心情和我多说。他抱着他的小美人笑得甜腻:“再美哪有你美?”

美人被逗得咯咯直笑。

我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抓着急令就跑出了大殿,能把大殿当寝殿,在咱们荆国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活该亡国,呸。

我暗讽了几句,掉头回了寝宫,只是等看到那鎏金的“朝安殿”三个大字,终于还是忍不住叹息。

父皇的一生有四个儿子和无数个公主,不幸的是,其他三个有点脑子的儿子都在争皇位的时候明争暗斗死了,只留下我二哥这么一个当时已被封为安阳王的草包。

而一众公主中,远嫁的远嫁,和人私定终身逃走的也不在少数,稀奇的是父皇觉得私奔是对自由的追求竟然也没有阻止。

因而我那几个尚有心思企图通过出走引起父皇的重视的姐姐们,到头来却是一生在外飘萍,不得不说真是命运无常。

最后剩下来的就是像我这样留守皇宫的,留守的日子自然无聊,姐妹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爱好,而我既不能歌也不善舞,只能看看一些枯燥的兵书。

父皇生前曾问我为什么看这些,我想了想说:絮儿不愿长大后以色事人。

父皇笑了,豪迈而骄傲:“你是我荆国的公主,何须以色事人?”

他一定没有想到今天。荆国没了,他的公主们剩下的还能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甚至厚重的史书上也不会记着我们这些亡国女眷分毫的信息。荆国的十七公主,只是现在还可以唬唬人的称号而已。

父皇在世之时将朝安殿赐给了我,并将我赐名为朝安公主,期望着我荆国世世安宁,不成想终于还是没能如了心愿。

朝安殿内,鱼子正在睡觉,我见了不由感叹这真是我见过最悠闲的奴隶了。

鱼子并不叫鱼子,他是几年前我买下来的一个奴隶,不过,说买还是牵强了,我觉得当时那场景完全是强卖。

至今我都还记得偶然出宫时见到的那规模宏大的奴隶逃跑场面,那时候行动不便的鱼子自己逃脱未果又不想被打,便撞到我这儿,硬说是我想买了他。

卖主可能见他残疾着急卖了他,二话没说把他卖身契拿给了我,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给我反应的时间。

我曾问过鱼子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我。

他翻了翻白眼:“你看起来人傻钱多。”

“……”

鱼子生成了奴隶却有一颗高高在上的心,他平常都懒得和人讲话,连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愿意回答。

我见他喜欢吃鱼便给他起叫鱼子,他不止一次反对过但都被我驳回了。

我觉得我怎么说也是他主子啊,一般这种奴隶早被拖出去杖毙了,但我还是善良地留了他一命,人可不会总是善良的。

除了面对死亡以外。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觉得往往是行善而言恶。

我把鱼子的卖身契还给他的时候他显得很惊愕。

“这是什么意思?”他看我,浓色的眉毛皱成了曲线。

“你走吧,拿着这些钱,出了皇宫娶个妻子活下去吧。”

他不言,黄昏的暖光在他脸上打下了晦暗的阴影。

我当作没看到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很是平静:“你已经废了一条腿,我不想继续养着一个没用的人。”

“当真?”

“当真。”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暮色里,不禁有些怅然若失,身为他的主子,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真是失败。

不过没关系了,反正死去了还是会忘记的。

……

我已有死志的时候,皇宫里仍然歌舞升平,二哥似乎抱着一种既然要亡国了就把国库用光的心态在寻欢作乐。

我在大殿里向他索要一条白绫,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不在意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家国臣子们的心。

我当着他的面在白绫上写下了几句话:昭元六年,国道衰祚,吾皇庸碌,当以死明志。

二哥瞥了两眼我的字,啧啧赞叹:“皇妹有大才。”

然后他笑着收了白绫,将我关进了五罪塔。

五罪塔是专门关押皇亲国戚的地方,是父皇在世的时候下令修建的,原计划是修成九层来迎合帝王身份,不过没等动工父皇就去世了,继位的二哥觉着建个这么高的牢塔耗资太多,而且又不一定用得着,便堪堪建了五层。

我当时还觉得二哥懂得节俭实在是件好事,却看到他转头拿那些银子建了座舞姬楼,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养着舞姬的地方。

我想他在梦里一定会被父皇掐死的。

而老丞相就是因为这事才觉得果真是孺子不可教,第二天便辞了官隐退了。

如今我是第一个进五罪塔的公主,但我的内心竟有些骄傲:真正的勇士,不畏皇权,敢于谏言,我果然是担得起这两字的。

尽管他们都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由于辱皇是头等大罪,我被关在了最顶层,塔顶的风光很不错,远远还能看见皇宫里一派灯火盛况。

那模样仿佛这个国家从不曾衰落,一直是这样,盛世安宁。

而多年后史书上也许会用最平淡的笔录记下那这一夜——昨夜太平长安。

可是,不会了。

守卫在塔外巡逻,我抬头望着宁静的夜空,然后推到了两边的烛台,火焰迅速点燃了重重幕帘,在黑夜里肆虐燃烧。

火光冲天。

昭元六年,国道衰祚,荆皇庸碌,朝安公主堂斥庸皇,言其当以死明志,帝怒,禁其于五罪塔,是夜,自焚于塔顶。

这是后来姜国的史官记下的寥寥数语,当时我正在皇宫的宫殿上晒着月亮,瞧着他们刻下的几句话,不由感叹他们真会曲解我的意思,我明明说的是我自己会以死明志,怎么就成了说我二哥了?

不过心有所想,意从口出,想必是他们太过盼着我二哥死了。我忍不住对他们这种行为表示不耻,人们常说战胜国总会尽力去抹黑战败国,以此来得到百姓的接纳,古人诚不欺我。

然后我回忆起我死的那天晚上,月光格外的温柔,就像我母后的眼睛。

青州王还没有从我的朝安殿出来,他还真把我的地方当做自己家了!

我打着阴伞气愤地拂袖,转身朝着我死去的地方走去。

我活着的时候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死了却和其他幽魂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常常会想起鱼子说过的话:“如果你不是有了公主这个身份,恐怕连起码的生存都有问题。”

我竟觉得很有道理。

说实话,成了鬼魂我发现自在了很多,我可以去哪里都不必有所顾忌,也少了很多操心的事儿。

我现在唯一的追求就是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不能入轮回,然后我想起了之前的一个男人。

昭元七年,我死后的第二年,姜军攻破了皇城,我看见我的姐妹们四散奔逃,看见二哥遣散了所有的宫人,一人坐在高高的皇座上,笑容依旧。

姜国的将军是个英气俊朗的男人,他若笑起来定是一等一的好看,一等一的温柔,但他眉目间尽是冷色。

二哥见了他笑意更浓:“齐潇。”

那将军挑了挑眉,将剑刺进了二哥的心脏,他声音透着恨意:“你为什么逼死了她?”

而后从他怀里掉落的一个模样怪异的锦囊,看见它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我知道那人我铁定认识,但是偏偏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的事就没必要多想,做人的时候那么多负担,做鬼了总该自由些。

我这么劝慰自己。

二哥死后,姜国的皇帝将荆国由国降为了州,而统管这一州之地的就是臭脾气的鱼子。

然后我才知道他是姜皇的亲弟弟,姜国还是幽国那会儿,姜皇举兵起义,鱼子正是起义军的一员,他在一次战争中废了腿脚独自离开了军队,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只是不知道他是这么沦落为奴隶的。

我听闻之后啧啧感叹:这命运还真是坎坷。

鱼子还算个有良心的,他还知道经常在我的殿前给我烧些纸钱,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而且我还发现他勤劳了很多,想当初住我殿里那会儿,他可是从来不知道帮我打扫朝安殿,现如今倒是亲力亲为了。

必定是觉得白吃白喝我的这么长时间,心生愧疚了。

只要忽视他把我的寝宫占了这个事实,他还是一个值得赞誉的良心人。

荆国被灭了之后,所有关于皇族的东西都毁的毁,改的改,只有那座五罪塔安然无恙,除了被我烧了的那一层。

我学着还是公主时的仪态登上塔顶,一派繁荣昌盛让我安慰了不少,至少百姓平安喜乐,这已经足够了。

我在塔顶待了不久,还没感慨完红颜薄命,就听见脚步声自下而上,比之前去我的朝安殿还要沉重。

鱼子缓缓地走过来,他看不见我,却很巧合地就站在我的身边,扶着栏杆望着远山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沉默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然后我听见他说,朝安,你是我见过最笨的公主。

我大怒,所有酝酿的感动都被抛得一点不剩,这个人真是小肚鸡肠,我不过是赶他出了宫,他竟然在我死后还骂我。

我气得白了他很多眼,转身迅速地跳下塔,和他呆一起多一秒都是折磨。

然后我在塔外遇见了我那个死去的二哥,他看见我十分惊讶,大概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还在这儿。

其实我看见他更惊讶,转而默然。虽说一死百了,生前恩怨都该放下的,但我见着二哥还是不能释怀。

“丫头,”二哥像小时候那样唤我,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所有的排斥不知为何就在那么一瞬间莫名消失。

二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问出了他的疑惑:“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向二哥说明了情况便问他:“二哥,你知道我生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二哥看着我良久,叹气道:“朝安,你真是个笨丫头。”

“……”

“朝安,我以为把你关进五罪塔,就能断了你自杀的念头,哪怕你只要还恨我,就不会想那么轻易地死去。你为什么不恨二哥?”

我愕然,二哥继续说:“如果女子也能做皇帝多好,那样,你一定是个好皇帝。”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二哥,你是这样想的?”

二哥没有回答,他拍了拍我的头:“我本以为我的所做会让他们以先皇的名义废黜我,不成想老丞相却宁愿归了田,否则我就能禅位于你了。二哥这点私心,你不会怪我吧?”

我摇了摇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二哥,我也觉得你是个笨皇帝。”

“哈哈哈哈,”二哥笑着对我挥了衣袖,“二哥遗愿已了,再见了,朝安。”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中泛酸,光芒将他的身形虚幻得格外不真实。

二哥是不想做皇帝的,我早该想明白的,小时候他曾和我说过:丫头,以后我要离开这皇宫,离得远远的。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不觉得这个皇宫像个牢笼吗?一个人的一辈子都要耗在这里,想想多么可怜。

父皇对他的公主可以放任自流,却不允许他的儿子半点逾越,只是为了他“大荆绵延百世”的霸业。

二哥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二哥走后,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个了。

姜明启八年春,姜国迎来了它的盛世。

原来的荆皇城,现在也改名为了青州,它在鱼子的管理下日益繁盛。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不曾恨过鱼子,或许话本里的亡国公主都会憎恨着灭她国的人这些桥段看多了,我生前一直认为自己也必定会耳濡目染,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可是不是,当我真正成了鬼,发现自己对俗世的一切都不在意了。

看见王城繁荣,我想着这样也挺好,至少比二哥那个不管事的好多了,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何尝不是他们的期望呢?

没事的时候我就随着鱼子在青州城内四处转悠,他经常去的地方除了朝安殿和五罪塔,就是一座被封了的将军府。

将军府规模不算小,我想着这大概是咱们荆国前大将军的府宅,要不然也不会封了这么久,但我一直觉得鱼子不应该这么小心眼,最近城内人口上涨,土地紧缺,这么大的宅子,卖了也比干放着好啊。

可他就是不开窍,而且我瞧见他每次来这里,眼里的厌恶都要溢出来了,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添堵吗?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这将军生前肯定杀了很多姜国人,我这么揣测着,然后忍不住赞赏道:不愧是我荆国男儿!

俗话说量变引起质变,终于鱼子对这里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在一个余晖未散的黄昏,他在将军府的书房点了一把火。

我和鱼子并排站在书房门口,看见书房中泛黄的书信化为黑色的灰烬,那上面的字映入眼帘,烙入我心。

我看见落款:齐潇。

齐潇,白纸黑字字字诛心。

我感觉自己的眼中落下滚烫的泪来,铺天盖地的痛苦让我死后的灵魂也窒息哽咽。

齐潇,你是我荆国的大将军啊!

我记得那是我死前的唯一想法,也是唯一的恨意,但仅仅是这一点恨意就让我在死的那一刻利甲瞬涨,鬼面青厉。

但那割离身体的额发上传来的唯一温暖又让我迷惘,让我平静,让我没有成为害人的厉鬼。

在矛盾与茫然交错的痛苦中,当时的我选择了遗忘,以至于做鬼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和百姓们一样以为是二哥逼死了我。

可是现在看见他的字迹,我全想起来了。

齐潇他背叛了荆国。

我站在书房门口,眼中如同染血,平滑圆润的指甲又慢慢灰硬起来,周边席卷起强盛的阴风。

杀了他!

“朝安,”突然的一声低语让我愣在了原地,是鱼子。

他的宽袍因为阴风猎猎作响,但笑容竟很温柔:“烧了这里,你也很高兴对不对?”

我的戾气忽然就偃息了。

“是,我很高兴。”我隔着一个世界对他说。

我想自己很快就要走了,大抵这就是鬼差所说的不能带走我的原因——我失去了最重要的记忆,失去了属于我的真相,尽管它那么不尽人意也让我无法相信。

但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齐潇,他是同我一起长大的竹马将军。

似乎每一个公主的身旁都会有一个佑她的将军,我也不例外,我与齐潇两人少时都是太傅教导,因为年纪小不懂事经常打架,并且打的鼻青脸肿。

而最后的后果就是我顶着这副见不得人的尊容被太傅罚抄女戒,他则被他的将军父亲在鼻青脸肿的基础上打得头破血流,再罚跪一夜。

这也直接导致在第二天上课,他因为身体不佳的缘故发现与我的战斗力差距过大,而不得不认同我的所有观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仍然十分好战,但他却再也不和我打。

我们的旧事很平淡,年少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恨,但至少说书人的故事听多了,我以为我们也能在安宁的盛世两小无猜,永结秦晋。

终究是我太天真了。

我想起姜军突破雁门关抵达中州之后,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二哥派齐潇出征,我将自己精心绣好的锦囊送给了他,里面装着我的额发,十四姐劝我:“姑娘家绣个荷包更好一些。”

我觉得很有道理,就在锦囊外绣了朵荷花。

十四姐顿了顿,一言不发地走了。

不出意外的,齐潇郑重其事地吐槽了我的绣工,然后将它放进了怀里。

我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翻身上了马背对着我挥了挥手,问:“你会死吗?”

他笑得明朗温和如春风:“不会,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笑着告诉他我等他回来,转过身心如刀割。

我可能等不到他回来了。

他一定不知道就在那半个月之前,我曾去他的府上找过他,没见着他却逮住了一只羽翼纯白的信鸽。

那上面只有几句话:可攻否?

可。

尽管只有那一个“可”字,但我还是认出了是他的笔迹。

我将那张纸撕得粉碎扔进了护城河内。

十日后,姜国大军过了雁门关。

鬼差依旧没有来,我猜他们一定把我遗忘了。

不过姜皇的生辰快要到了,鱼子看上去并不是很有兴致,连挑拣寿礼都很不走心,我庆幸着还好我不是他兄长,否则迟早被他气死。

两日后,他简单收拾东西出发了,我跟着坐在他的辇顶上撑着阴伞一路向北。

我对十四姐的记忆一直留在小时候,我和她以及二哥都是母后所生,她长了我五岁,母后不在之后,二哥忙于国政和玩乐,就只剩十四姐一直陪着我。

长兄如父,那么长姐就如母了。而她也的确像母后一样,尽心地照顾着我,别的姐妹们在她这个年纪都已成了亲,只有她没有。

二哥每次劝她的时候,她都说:朝安性子不安分,我得先看着她嫁出去。

只是我到死都没有嫁出去。

我以为十四姐在城破那日逃出了宫,却不想再见之日是在姜王城的大殿之上。

姜国的皇城里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好似过节一样。

我的十四姐,她坐在姜皇的身边,笑容温柔如往昔。

我愣在了车辇的阴影之下,听见姜皇叫她安妃。

前朝的公主是永远做不了皇后的,姜皇给了她妃位,却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那是只有皇后才能坐的位置。

我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

我并不怨恨使荆国灭亡的姜国,弱肉强食在哪里都适用,更何况百姓需要一位明君。

可是我无法释怀的是背叛。

坊间的人们一直传闻我是被昏君逼迫致死,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击溃我的是齐潇的背弃。

他们可以逃跑可以隐姓埋名,却不能为了荣华负了荆国的名,他们叫我荆国那数不清浴血而战的士兵们如何甘心,如何瞑目?

我终究还是个荆国人。

因此二哥生前常常笑我:看上去是个豁达有远见的公主,其实在某些方面又笨又迂腐。

迂腐到丢了性命。

十四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在阳光下温婉贤淑,灼伤了我的眼。

是了,我想起来了,使我心生死志的是齐潇,最让我觉得对不起的是十四姐。

我死的前一刻想看到她的结局,我想看到她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但在皇宫覆灭的那一日,她不知所踪,我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想才能不在看到痛苦的结局时满腹懊悔悲痛,然后我竟慢慢地遗忘。

但这种遗忘成了我的心病,所以我一直不愿走,而不是鬼差不愿带我走。

但是现在的这种结局,究竟是喜是悲呢?

我忍不住泪如雨下,一步步走向她,盛夏的阳光洒在我身上,燃起黑烈的火焰,灼痛得就好像生前一样。

在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突然发觉自己的一生其实就像一叶无根的浮萍,在巨大的池塘里飘来飘去,以为一切眼见的就是事实,将自己的自作聪明当做稀世奇珍,将自己所认为的高义加于他人身上。

直到最后才发现,原来看不清的一直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原来自私的,也只是我一人而已。

后有野史记载,姜明启八年,姜皇大寿,午时而阴风骤起,风中隐有人影浮现,后有荆国旧臣认出,那正是身死五罪塔的前朝十七公主。

姜皇感其义,为其立下衣冠冢,半朝哀痛。

自此天下朝安,盛世和宁。

宋黎

我叫宋黎,听上去还算不错的名字,却被一个姑娘“鱼子、鱼子”地叫了一年。

我每次都忍着不去搭理她,却架不住她没完没了地念叨。

真是个讨人厌的姑娘。

我自小和兄长在农家长大,生活不算富足但也将就得过去,父母亡故之后,我们随着江湖人学了点拳脚工夫,本想着做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士,不曾想大哥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十七岁那年,为了推翻幽国的暴政,我们上了战场,这一上,就是三年。

我一直觉得不得民心的幽国能苟延残喘四五年不被灭国完全是因为它南边有个君主昏庸的荆国。

我这么腹诽着这些国家,就和大哥打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可能是上天都嫉妒我们的顺利,之后我在一场战役中废了一条腿。

废了之后我其实并不怎么沮丧,甚至有些高兴,我其实是不想夺这无聊的江山的,现在我终于有了离开的理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边界的流民很多,因此有一项工作异常吃香:人贩子。

很不幸的,我成为被贩的那一个。

后面的事很无趣,大概就是我误打误撞成了一个公主的奴隶。我想着公主这多娇生惯养啊,我这样的性子不过两天可能就要被她杖毙了。

然而在我迎接死亡的路途中,我发现这个公主着实是……笨。

我不但没有被杖毙还活得很好。每天无所事事在朝安殿里晃悠、写字、下棋,把所有我之前认为是矫情的事都做了一遍,每做完一次我就笑自己一次:矫情。

有了之前的教训,我知道好日子向来不会长久。

她让我走的那天,我想着无所谓,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活而已,重要的是我还自由了。

她是个笨公主,可说起狠话来却毫不含糊。

自从我的腿废了以后,早已听惯了各种冷言冷语,我本来想着自己应该已经不在乎了。

可听到她说那句话的时候,还是生出了浓浓的自卑。

那是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感情,我突然想,如果我还是健全的一个人多好。

如果我还能留下来多好。

可是我不会说。

不会说。

因为这可笑的尊严,后来我后悔了一生。

住在宫里那会儿,她是衣食无忧的公主,我没什么能帮到她的,出了皇宫听到百姓们议论的姜军压境的消息,我想我终于有机会稍微报一下她的不杀之恩了。

我一直没告诉她,我是姜皇的亲弟弟,也没有尝试过去找我大哥,我觉得那很没有意义,缘着我一点都不想掺和他们的江山纷争。

大哥也未曾逼迫过我,在得知我身处荆国皇宫的时候他征询过我是否回去当个闲散王爷,我想了想说,不,这里挺好的。

他没再多说,就给我派了些暗卫过来,不过凡事派来的都被我遣散了,毕竟被人看着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后来我们也没什么书信交流了,唯一的一次还是两三个月前,他来信问我:可攻否。

我想着大哥终究放不下统一中原的心思。转念又想这姜国现在的情况迟早都要亡国的,落在大哥手里倒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将信搁置了些时日的我随性地还在那张纸上回了个字:可。

信发出去之后我就后悔了,首先若是国亡了,那个笨公主免不了一顿眼泪,其次,我没留意写下的那字迹不是我自己的,是齐潇的。

我知道朝安喜欢那个青梅竹马的将军,每次都能盯着他的手书看个半天,其实统共就那么几行字。

我想若是我能写出那么漂亮的字来,她也许就会留意到我了。

我开始临摹齐潇的字,不过为了不让她发现,我从不敢在纸上写,而是用着树枝在花园里划,划完再埋掉。

时间久了,虽然笔划多的依旧不像,但简单的已经无出其右了。

为此我暗自高兴了很久。

那之后我没有再收到大哥的信,心中也不是很在乎,大不了以后他打他的江山,我游我的江湖。

朝安赶我走之后,我终是没能无动于衷地自己活下去,我带着令牌去找我的兄长,那位姜国的皇。

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快集结几十万大军打过来,至少我以为他会给我个反应的时间。

而我也明白,朝安她终究还是那个笨公主,她只是想为我寻条生路。

我带着喜悦的心情前去寻我大哥的军队,大哥喜欢亲自带兵,我想他一定在军营。

只是朝安没给我机会。

她自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愣住了,喉咙像被谁扼住了一样疼。

她那样一个开朗豁达的公主,那样一个天天将“活该亡国”挂在嘴边的公主,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让我痛不欲生。

她原来比谁都重视荆国,比谁都固执。

我很后悔。

当我再见到大哥的时候,我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甚至有些恨意。

如果不是他的入侵,朝安她一个女子又怎么会以死报国。

可是我更加憎恨自己,我那么自私,自私地以为她一个公主如何会将江山社稷放在心上,自私地以为以后我再许她荣华甚至是公主之位,她必然也能释怀。

可是这世上有一种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发觉自己错得很离谱。

看着大哥身边的百万雄军,我很想笑,谁能想到,几年前我们只是孑然一身的江湖小人物呢?

转头我看见了齐潇,那个朝安深爱着的将军,他在军队的首位面容冷漠。

我忍不住厌恶,他有什么资格被朝安所惦念着?这样一个懦夫,朝安若在泉下得知他招降了该有多难过,该有多绝望。

齐潇

当一个女子愿意把她的额发给你的时候,说明她也将自己的心交给了你。

我的母亲曾这样对我说。

所以朝安将锦囊给我的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辜负。

我答应过她,说一定会活着回去。

因此我深刻地记着在那一次平陵之战后,已经必死的我还是一刻不停地提醒自己:你要活着,在王都还有一个人在等你。

我握住她给的锦囊,仿佛在清冷的夜这是唯一能给我温暖的东西:朝安,等着我。

凭着一点可怜的执着,我活了下来,从伏尸遍野的战场一路蹒跚到了中州。

我昏倒在中州小镇,再醒来的时候我面前站着姜国的皇帝。

他让我投降于姜,我听着他的许诺冷笑不已。

朝安性子随和,但在一些事上却有自己的标准,比如说,叛国。

姜皇并不生气,他看着我突然说:“你与荆国的十七公主有婚约?”

我满心警惕。

“她前些日子,自尽了。”姜皇的话轻描淡写却如惊雷响在我耳边。

“不可能!”她说过会等我回去,怎么会轻生?!

许是见着我惊愕,他继续说:“你们的昭元皇帝将她关进五罪塔,她在塔里自尽了。”

“你是说,是他害死了朝安?”

姜皇没有说话,他将我的佩剑递到我的眼前。

我缓缓地伸出手,而后握紧了它。

之后一切都很顺利,我降了之后,很多将士没有再抵抗,因为我对地形的熟悉,我们势如破竹。

而后在荆国的皇殿里,我问这位亡国的皇帝:“你为什么要逼死朝安?”

他笑了笑,说:“杀了我吧。”

我将剑刺进他心脏的时候,他笑容依旧像个不失风度的君主。

我才发现他其实也并不如表现的一样是个昏庸无能的帝王。不过每个帝王都有自己的心思,谁又能看得穿。

就像我归顺的这位姜国的明启皇帝,虽是百姓拥护,万邦顺服,却也有着自己的谋算与残忍。

为了天下步步为营,到了最后,不过是善于利用人心罢了。

自古帝王皆如此。

可是朝安,你为什么那么傻?

梓安公主

有很多人问我,这世间可有善恶对错。

我没有回答,只是十分迷惘。

到底什么是善恶,什么又是对错?每个人都不过是在这不公的俗世、在它的春夏秋冬里用力去生存,所有卑劣善良、温柔冷漠,都不过源于脆弱的灵魂。

虽然到头来,全无方寸。

国破的那一日,二皇兄给了我很多钱,他让我逃出皇宫做一个平平安安的百姓。我问他:“那你呢?”

二皇兄眯了眯眼,笑得随性:“皇帝总该是要殉国才像话的。”

我看着他沉默了,而后一个人回了寝宫。

我们一母所生,为何你们都可以为国坦然而死,我却不能呢?

我穿上了母后生前最喜欢的羽氅坐在殿里,为自己煮了最后一壶茶,青烟袅袅,浮世如梦。

那支势如破竹的军队闯进了皇宫,喊杀声震天。

御驾亲征的姜皇推开门,眼中有一瞬的惊愕,他走向我,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我皱了眉头,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微抬着头看了他很久,久到他身后的将士都有些不耐烦,他依然平静地说:“跟我走。”

我想了想,拉住了他的手。

……

我的妹妹以身殉国,我却成了姜皇的妃子,这看起来多么可笑,她明明是那样一个无负无担的小公主,却有着那样烈的性子。

今天的异象那么明显,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安稳地做我的安妃呢?

闲在姜皇宫的时候我也想过,我们的一生就像随波而流的萍叶,那么推我们而行的水流又是什么呢?让我们这样身不由己的,是什么呢?

我想起姜军过了雁门关的那晚,朝安曾问我:“十四姐,荆国亡了怎么办?”

我对她说:“荆国不会亡。”

是的,荆国不会亡。

我看着枕边沉睡着的年轻的帝王,握住了枕下他送我的短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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