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拿出纳兰的词集,我都恨不能将自已化成一尾游鱼.跃进三百多年前那汪波光潋滟却深不可测的碧水里.虽然明知此举刻舟求剑,痴心妄想,却总是固执的以为,非得如此,才能尽知那水中的冷暖深浅.
可是,我终究无法将自已变成一尾鱼.也无法穿越那三百多年的时空,只有在一些灯花渐瘦的夜里,抱着那卷水般寒凉的词集,遥想那位怎么也教人揣摩不透的词人,那个将一把西风漫撒开来,最终又抱一团西风谜般归去的古之伤心人.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虽然纳兰文包括了诗词文等不同体栽与风格.并且内容涉及也不算不广,可是不知为什么,无论我在读它哪一种文体风格的文字时,我的眼前,都会出现一个萧然独伫西风的背影,一任朔风凛冽,衣袂翻飞,萧萧木叶敲打着窗棂.这幅永恒的背景如一纸陈旧却始终无法消逝的水墨,自始至终浮现在它的每一篇文字里面,成为一种底色,挥之不去,隽永成殇.
我始终不明白这个才情冠绝天下,富贵几无人敌的权相之子,地位.富贵.才情.贤妻.知音.红颜...哪一样他都拥有了.这样的人生,随意抽取一项,也是寻常人穷尽一生也未尝可以领略的吧?
容若啊容若,你似乎不该有这样早逝的人生的,不该写出这样如鱼饮水般的伤心词的,更不应该得了那"古之伤人心"之称号的.你若这般忧伤,那让天下男子怎一个"委屈"能够形容?叫天下人如何在在这凉薄红尘步步维艰?!
可是为什么,你却偏偏"委屈"了,并且将伤心滴成红泪,在染出了卷卷令人一读难忘的文字之后,在人生最盛的年华里独自去了?怎么就在那如水般的词句里,独自抱一团西风,谜一样的去了?只留下一卷饮水词,灌了多少红尘俗世中如鱼的痴男怨女.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或许,世间的一切真的不能太过圆满,因为一切圆满似乎终将嫁与神话.耸入云霄必将难耐高寒,与生俱来的锦绣贵胄,不由人的将你高高置于世俗丛林的顶尖风口,你下不来亦上不去,注定一生孤绝.
而你的生活,却偏偏太过圆满了,也许,什么都不缺本身就是一种命运的大忌?当你什么都不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就被放逐到世俗生活之外,那种锦绣繁荣,易令人生出更卓绝的追求或是万物齐备后的另一种空茫无落----极端的空虚?
老天的宠爱让你出生在一个显赫高贵的满清权相之家.自小钟鸣鼎食的生活让你远离了一切生之维艰的人生实境.自小天资聪慧,琴棋书画的丰盈滋养更将你隔离在了一切人间烟火之外,凡事祸福相倚,或许,这可以视作你最终独驾西风而去埋下最早根源?
不错,你仕途顺坦,年纪轻轻便成了康熙近侍.可是这种尤如摆设的高位与其说是皇帝对你的赏识,不如解释成皇家对纳兰家的一种戒备.不过你的文才,皇帝却是赏识的.虽然你也屡屡随征边塞,却往往又在被闲置的实况里无端端升起一股郁郁寡欢无人言说的失落,这种失落让你身在边塞却神归故园,耳听吹角,心念家乡.
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雪映心境,此景尴尬,虽伴了你短短的一生,却没有人能替你懂得,更没有人能够替你分担.
你出生富贵,却难能可贵的没有一般贵族公子的飞扬跋扈,纨绔浮糜.反而,不屑在自已身处的环境里结交纠缠,反而仗义疏才,真诚虚怀的结交了一些徒具才名的寒士布衣.这也是天生吧?可是即使你如当年的平原君,可真正懂得你,认同你,不含半点委屈接纳你的真正知已又有几个呢?一颗过于清贵的心,也许本身就是一种隔离,一种抵挡,世家子的圈子你不屑入流,贫寒落拓之士你有心结交,却未必能以心换心.
就连与你结交最厚的无锡才子顾贞观也慨然长叹: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既然与你交情最厚的朋友都如此感慨,敏感如你,又岂能不知?即便如此,对朋友的真诚和坚定,你却似乎从未改变过.这在后来你抱病与友醉饮而终致"七日后离去"便可以看得出来.
隔着三个世纪的时光,我在你的文字中寻找一些或明或暗的线索,希望能追寻到你在西风里随风咏叹的那一重重无人能解的忧伤.
爱情,便自然而然成了你生命中最执着的一环了吧?天生的多情人!这是天生,也是你无奈人生的最后一种寄托吧?可是你却太执着了,以致最终随着这缕缕割不断理还乱的情丝随风而去.
一个令天下女子爱煞的多情而不滥情的名门公子.虽然,你总是在追随爱情的路上泪湿锦衫,错过了少年时代的梦想,继而再错过你终生无法释怀的贤妻.我不知道,在你的词作里如果抽去了怀念词和悼亡词,这部饮水集又将依附在哪里.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那青春年少与豆蔻梢头初相逢,一个流转的眼波,便动了那怀春少年的一颗情心,极象在万物萌芽的春之绿野,蓦然遭遇一场突然而来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在茫茫纤纤似有非有的朦胧里触动了两颗刚刚破土的如春心事.
再看那首梦幻般的<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边,相看好处却无言.
不管这词是写给谁的,至少让我们知道,在容若的少年时代,有着心里怎样无法忘却的一场情事,并且在这么多年来,一直蛰伏在容若的心里一角,虽然无处追寻却让他无法忘记.最折磨人的莫过于这种对不能得到却又无法忘记的一段感情了吧?
因为容若的这种执迷,而致他冷落了温良贤德,知书达理的妻子卢氏.直至三年后卢氏为你生子难产而去你才蓦然惊觉,眼前人是多么值得你珍惜,可是这种领悟偏偏却以死亡来提醒!
你的世界瞬间碎了,化作漫天飞舞的片片残絮,从此日日将你笼罩在往事的迷雾中,再也出不来.日影西斜,西风渐起时,随处可见你伫立风中独泫然的身影...
被酒莫惊春睡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枕边人才是自已最爱的人哪!可是,她在时候,我却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她的贤淑温良,她的琴棋书画也不过只是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才与她偶作对答.命运是多么的捉弄人呵,待我明白,待我想要好好珍惜你时,你却绝尘而去.让我忏悔无门,让我一腔情丝与憾恨再也没有报答与救赎的机会...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我的人生终于只剩下由往事碎片组成的残景.每每风起的时候,这些碎片都会落雪般的随风舞动.并将我裹进这风里,无法抵挡,我也不想作任何抵挡.
我已经在这锦绣繁华里冷了很久很久,也许离去,才是我唯一温暖的归宿,那样,我便可以找到你,重新与你夜夜赌书弄弦长,哪怕再泼得我满襟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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