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耀回来的时候有些狼狈。
二十八岁的他仿佛老了十岁,他曾经骄傲的高贵的凌冽的眼神,变成灰败的疲惫的黯淡无光的。他看着背对他的沐小清,没有出声。
沐小清正躺在沙发上,以一个非常舒适的姿势窝着,目光炯炯盯着桌上的一只鸡腿说,“跳,跳过来,跳到我嘴里来。”
这一次,宫耀没有微笑。他悲哀地注视着他的小情人,仿佛是最后一次看她。
沐小清转过头,拍着心口吓一跳,“跟个鬼似的一点声音没有。”
她终于注意到他的反常,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哟,难道是我被原配发现了?她和你离婚瓜分了你的一半财产?”
她总喜欢与他开这种玩笑。
曾经有人说他是个叫人摸不清的男人。宫耀觉得沐小清比他更加捉摸不定,有时候他会觉得她非常爱他,可是有一瞬间他又怀疑自己的判断。
沐小清开朗纯真,年轻善良,朝气蓬勃,她的眼睛灿烂得像天上的星星,没有一点瑕疵。宫耀喜欢她的眼睛,仿佛可以洗净他的灵魂。可是他记得有一回看到沐小清坐在落地窗前,她用一种悲哀的绝望的眼神看着慢慢滑落的太阳。那一日的黄昏,宫耀永远记得,他疑惑了迷茫了不知所措了。
“我……”他觉得嗓子干涩,艰难地吐字。
沐小清安静地听着。她知道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上嘴巴。她的目光鼓励着宫耀,他道,“我破产了。”四个字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气,他瘫在沙发里。
她蹲在他脚边,仰头看着他下巴冒出的青色胡茬。男人坚硬的五官似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某种威慑的力量。沐小清伏在他膝盖上,“所以说你现在养不起情妇了?”
“嗯。”他闭上眼睛,“小清,你自由了。”
原来他潜意识中也是觉得她不自由吗?
她仿佛被那两个美好的字眼震慑,身子微微一僵,“没有同甘共苦的选择吗?”
宫耀苦笑,“廉政公署搜集了全部资料,今天已经请我过去一趟。很快我名下的所有财产便会交由银行估价拍卖。小清,没有选择了。我从此不是一无所有,而是要在监狱度过一生。”
他捧住脸,沐小清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听他说过他的公司,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如同他的孩子。如今孩子死了,他却无能无力,大约伤心到极致。沐小清听到宫耀哽咽的声音,她的心上有刺刺的麻麻的酸酸的感觉。
很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曾经为她撑起一片天空,他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打败的超人。他睿智果断自信,从来没有失败的时候。现在,他像个沧桑的老人,无助得连眼泪都不能叫人看见。
沐小清亲了亲宫耀的嘴唇。他也许没有注意到,她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他。
2
一个女人在公寓门口转来转去,不住打量沐小清的这一层楼。沐小清记得宫耀说过,这栋房子在她名下,任何人没有收取的权利。想到这里她便不害怕了,走过去毫不客气说,“小姐,你想做什么?”
女人转过身,她看到她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宫耀的妻子贺梅。其实心照不宣的,现在的女人个个精得似狐狸,外面的是野狐狸,里面的是家养狐狸,哪个不揣着明镜?可笑宫耀还说她单纯,这个世界上哪来单纯的情妇?
沐小清马上将自己保护起来。
贺梅轻蔑的眼神落在沐小清身上,“我来看看他破产后给你留了什么?原来是所老房子,价值抵不上他拨到我名下的三分之一。”
她面无表情看着贺梅。贺梅笑道,“沐小清,我们离婚了,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吗?现在,你得偿所愿了。”
“你错了。”沐小清淡淡说,“我从来没有盼过这一天。”
“是啊,你盼的是宫家少奶奶的位置,不是一个什么也给不了你的男人。”
她把贺梅关在门外。真是可悲的女人,要到宫耀失去噬人的能力后才敢跑过来耀武扬威一番。其实她知道宫耀没有什么留给贺梅,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没有能力了。廉政公署就跟抄家似的,宫耀真的一无所有了。
沐小清把报纸翻出来开始找工作,做了两年金丝雀忽然要去食人间烟火,她还真有点不适应。所有工作的时间都太长,工资少得可怜,沐小清看着看着蓦然笑了。她不过养尊处优了两年,为什么仿若过了一辈子?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以为她和宫耀是热恋中的男女,跨越世俗门户之见,直到贺梅找上门来。方知,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永远不会发生。宫耀资助奶奶的昂贵的医药费用,忽然就变成了另一种贬义的词汇。
她记得她特别有骨气,四处凑钱还给宫耀。
可是后来沐小清才知道,上帝把自尊和骄傲给人类,是为了让注定要失去它们的人记得曾经拥有的滋味。
面对奄奄一息的病人,医生可以很冷漠地说“交足费用才可动手术”。这个时候,沐小清别无他法。她只能去求那个对她表示好感的男人。可是到最后,她扔掉仅有的自尊和骄傲,也没能挽救疾病缠身的奶奶。
那年的宫耀二十六岁,穿考究的衣服,开颜色亮丽的跑车。沐小清记得他把手递给她,他的手指纤长光滑,像上等的玉石。对沐小清而言,他是带领灰姑娘走出困境的王子。可是现实告诉沐小清,王子早已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灰姑娘没有办法和王子在舞池里共舞。
“宫耀……”她呢喃着,把报纸上一个销售机电的工作用红笔圈出来。她看到自己的手,保养得如同宫耀的手。这两年,他确实对她很好很好,好到她常常以为这就是爱情。
“啪嗒”,一大颗眼泪落在纸上,字迹缓缓晕开。
3
面试结束,沐小清回到家中,方孤泽打电话过来,“你在找工作?”
“嗯。”
“我这边工作多的是。”
她沉默了一下,“我想靠自己。”
睡到半夜,沐小清胃痛得厉害。她摸索着在手机上按宫耀的号码,一直是忙音,然后冷漠的机械女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沐小清蓦然睁开眼睛,她忘记了,宫耀自身难保。
她在冰箱里没有找到食物,随便套了件衣服下楼。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她摇手,司机伸出头来,压低声音说,“沐小姐,跟我走。”
她的心“怦怦”跳,毫不犹豫上车。出租车绕了许多路,开车的小伙子说,“警方派了人监视你,我刚刚已经把他们甩掉了。”
沐小清在一个僻静的码头见到宫耀。他瘦了许多,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小清,你跟不跟我走?”她既惊又怕,喉头堵得说不出话。如果她不跟他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她跟他走,从此便是不见天日的生活。
宫耀望着她,“我无法想象监狱中的日子。”
她哑着嗓子问,“你去哪里?”
“纽约。”
她的手心统统是汗,旁边的人在催促,她犹豫不决,她觉得非常痛苦。宫耀的表情变幻莫测,他忽然问沐小清,用很低很低的声音,“我有跟你说过我爱你吗?”
沐小清震惊地睁大眼睛,慢慢摇头。他吻一吻她的耳垂,“沐小清,我爱你。”
他退到船上,她猛地攥住他滑落的手掌,“带我一起走。”
船在海上颠簸,船舱中的味道刺激得沐小清作呕。宫耀比她更难受,可是他忍得很好。他强大得令沐小清敬仰。他是非常注重生活细节的男子,家里的起居用品无一不是最好的。但是现在,他委曲求全,他吃难以下咽的饭菜,可以几天不洗澡,抽劣质的香烟。
她觉得难受,看他一眼都觉得难受。
她躲到甲板上吹风。不知何时宫耀站到她身边,无论什么时候他站在她身边都是一种保护的姿势。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他一撮一撮帮她顺起来。沐小清鼻子发酸,上一次他帮她梳头的时候还说要她替他生一个宝宝,没想到回首已是物是人非。
宫耀把手覆在她手背上,望着远处起伏的海面,“安顿下来我们就结婚。”
沐小清没做声,过一会儿问,“逃得掉吗?”
他看着她充满信心地微笑,“小清相信我,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
有的时候沐小清很讨厌宫耀的自信,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她跳到宫耀背上,大声道,“好,我相信你。”
船靠岸的那个晚上,沐小清做了一个梦。她梦到阳光下宫耀的脸温暖地令人心悸,在给老人们唱歌的她几乎窒息。他向她走来,宾士的钥匙扣在手中打转。他问手无足措的她,“你叫什么名字?”
沐小清满脸通红,“问我名字有何企图?”
他说,“我想知道。”
就像那个古老的故事,女孩子在夜间行走,妖怪窜出来问她的名字。老人们说不能把名字告诉妖怪,不然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他。女孩子要终其一生逃避妖怪的追捕。
情窦初开的沐小清幻想和妖怪有个浪漫的故事,她把名字告诉宫耀。没想到宫耀递给她一张名片,“我喜欢你,如果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他把世间最可爱的四个字和赤裸裸的现实捆绑在一起。沐小清不是笨蛋,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跳起来给了宫耀一巴掌。二十七岁的宫耀阅女无数,英俊多金的他享受了多年自动送上门的女人,早已忘记追求二字如何书写。
他用了最直接的法子。
唔,我喜欢你,如果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4
“宫先生。”在踏上下一个港湾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便衣警察围上来,客气地称呼宫耀为先生。他不知哪里出了错,在人群中动弹不得。下意识握住沐小清的手掌,她的掌心冰凉,在他手中微微颤动。
宫耀向她道歉,“对不起。”他没有掌控好局面,将她卷入漩涡中。
“没关系。”她笑道,“好歹同甘共苦一回。”
沐小清和宫耀一起被带回警察局。方孤泽把沐小清保释出来,她跟在他后面,经过审讯宫耀的房间。宫耀透过玻璃看到这一幕,不顾阻拦冲出审讯室。他挡在沐小清面前,“你敢动她?”如果这里不是警察局,他恐怕给了方孤泽一拳。
方孤泽是谁?他曾经是宫耀的商业竞争对手,正是因为他给宫耀下套,宫耀才被廉署的人查出挪用公款。不算陷害,宫耀本来就不是好人。这世上大约没有一个商人是干净的。
方孤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宫耀,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宫耀陡然间升起凉意,不是害怕方孤泽,而是觉得有什么怪物要从地下崛起。他想要捂住耳朵,可是方孤泽已经张开嘴。
“小清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自会护她周全。”然后,方孤泽慢慢皱起眉,咧嘴笑了一下,“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是叛徒,暗藏在黑暗中的奸细,潜伏着随时给予重重一击。谨慎小心的宫总经理,你有负所托,你对不起将公司交在你手中的父亲,你对不起对你寄予厚望的各位元老。
忽然之间,董事局的指责如同海水般涌来,将他淹没得几乎窒息。宫耀的脸色苍白如雪,他不敢回头,仿佛背后的女子正是那吃人的怪物。宫耀攀住冰冷的墙壁,颤抖的手指抠进白色的水泥中,只听“咔嚓”一声,一截断甲迸到地上。
“我们走吧。”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沐小清踏出步子,几乎透明的手掌拉住方孤泽的衣袖。她回头看了一眼宫耀,宫耀的眼睛像燃烧到尽头的火焰,忽明忽暗。她的内心生出报复的快感,那感觉就像迟钝的刀子划在心口,疼痛血淋淋地漫入骨髓。
方孤泽把她送回家,她蜷在沙发里。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在门口停下,“你居然是爱他的吗?”
沐小清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爱是什么?”
方孤泽眉心一动,走到她身边,伸手想要抚摸她消瘦的脸颊。然而沙发里仿佛枯萎般的女子忽然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为什么要告诉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吗?”
“好什么?”被那一巴掌打得踉跄,方孤泽不由自主倒退两步。他眯起眼睛,冷冷道,“将他带给你的痛苦加倍偿还于他,这不是你的最终目的吗?”
他凑到沐小清眼前,她看到他脸颊的红肿。他一字一句说,“有什么比被心爱的女人背叛更加令人痛苦呢?事业爱情都成过眼云烟,我真想看看宫耀是否会疯。”
方孤泽离开之前对她说,“小清,这就是爱。”
她一边卧薪尝胆毁他心血,一边又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她背叛他出卖他,在他投无路准备远走他乡的时候再次给他重重一击。她报复了他,她把一个自信高贵的宫耀变成逃窜的罪犯,可是她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在纠缠中无法解脱。
这就是爱吗?
当初,她也只是一个天真浪漫憧憬爱情的女子。是宫耀把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把她的全部踩在脚底下践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还有她唯一的亲人。
5
宫耀要求见沐小清一面。因为怕他伤害她,他们没有解开他的手铐。他坐在一张油漆剥落的椅子中,看着她从门口一点点走到对面。然而当她坐下来,他又把目光移到别的地方。
沐小清看着右边,宫耀看着左边,看守所的空气弥漫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开口,嘴唇干裂渗出一丝血迹,“那时候我还在想,到了纽约后和沐小清马上结婚,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宝宝,从此开开心心的生活。谁知,原来我的命运早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他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为什么”。
她把面前的水杯推给他。他看了一眼,平静地说,“你怎么能装得那么好?你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沐小清的眼角微微跳动,“我不会有宝宝,跟了你之后,我到医院做了绝育手术。”
“嘭”,玻璃杯落在地上,滚烫的热水泼开,溅到沐小清脚背上,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宫耀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嘴唇蠕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我曾经想,情人就情人吧,背负着世人唾弃的骂名,好歹换得奶奶的平安,好歹用了另一种方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沐小清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看着宫耀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委曲求全我的挣扎痛苦统统是落在一个陷阱中。奶奶根本不用做手术的,是你让医院下发病危通知书,是你逼得我面对巨额手术费用不得不来求你!那个可有可无的手术,却要了奶奶的命……”
宫耀想要安抚她,可是铐在一起的双手无法再靠近她一点。他道,“我没有想到手术失败。”
“好一个‘没有想到’!”沐小清抹去眼中泪花,清冽的眼眸与他逼视,“你说你爱我,错了,宫耀你错了,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宠爱的小猫小狗。”
“小清,不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是你把我折磨成这样。”
“小清……”
“我们现在……两不相欠了……”沐小清站起来,对他说,“宫耀,再见。”
看守所的门开启又关上,那扇丑陋的门像一条河,分隔了天涯和海角。他记得那天晚上她从梦中惊醒,对着身边的他又打又踢又咬,疯了似的呜咽。他一直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原来那时她是知道了真相。
佛祖说得对,有因必有果。
一个月后,宫耀因挪用公款的罪名被判入狱六年。他的公司名誉一落千丈,股票跌至最低,最后被方氏集团低价收购。
6
宫耀是一个奇迹。他在狱中的六年利用网络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虚拟网络公司。他入狱的时候二十八岁,出狱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很难有这样一个男人,当他从监狱出来的时候,不是落魄的萎靡的,而是意气风发蓄势待发的。
六年的牢狱之灾没有消磨这个男人的棱角,反而将他蓄养得犹如王座上的首领。可是他和六年前又不一样了,岁月沉淀了男子的张扬跋扈,它教他沉稳内敛含蓄。
他举办酒会,上财经杂志。他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跌倒算什么,不过重头再来。宫耀的重出江湖引起了商会的轰动,开始有人邀请他参加各种晚会和剪彩。商场重要的是什么?是利益,只要有利益,谁会在乎过去?
宫耀在一个宴会上遇到方孤泽。他是宫耀将要对付的第一个人。宫耀向方孤泽伸出手,“希望有合作的机会。”
方孤泽握住他的手,“一定有。”他看了一下手表,“你们继续玩吧,不好意思,我答应了我的妻子十点之前归家。”
宫耀面不改色,“方总是个好丈夫。”
方孤泽向前一步,低声,带着挑衅,“不知宫总经理,是否想念过我的妻子?”
宫耀露出一丝笑容,“看来我不在的这几年,方总一直记挂着我。”
这场隐晦的战争,以方孤泽的脸色微变而结束。他面带微笑目送方孤泽离开,然而他的心中,到底泛起了涟漪。
沐小清,六年了,这三个字仿佛嵌进他的骨血中,永生不得忘记。他以这样一个成功的打不倒的姿态回归,唯一不知道的是该如何面对她。
六年前她说,“宫耀,我们两不相欠了。”
真的不相欠了吗?那欠下的情……该如何偿还……
他经过当年沐小清住的公寓。公寓里漆黑一片,不知是空置了还是换了人家。宫耀在楼下静静看了一会儿,下车,踩着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到门口。那扇门上贴着红色的福字,两边是丢弃的分好类的垃圾袋。
楼道中昏暗的橘黄色灯光,照在这位三十四岁的男人身上,他的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回首往事竟是他年轻的时候。他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子,不择手段使她心甘情愿跟在身边。他禁锢了她的自由,灵魂上的自由,她狠狠报复了他。
她是幸福的吧?嫁给方孤泽,那个男人,也是爱她的吧?
忽然公寓里的灯亮起来,灯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宫耀陡然间回过神,只听门“吱呀”一声打开,穿戴整齐的沐小清走出来。他愣住,她也愣住。
此时凌晨一点,沐小清以为自己没有睡醒,这情景仿佛午夜梦回。
“你……还住在这里?”过了好久,宫耀找回自己的声音,竟在微微颤抖。
沐小清又呆了一会儿,仿佛确认他的真实性。
“沐小清。”宫耀喊她,“好久不见。”
她这才如梦初醒,“好久不见。”沉默了一阵,想起他的第一句话,便说道,“有些人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个两室一厅,我能力有限,只能继续住在这里。”
他有些疑虑,“你不同方孤泽住在一起?”
“我为什么要同方孤泽住在一起?”她反问。
片刻间,他获知了一个重要信息。宫耀笑道,“对不起,我误会了。”
“没关系。”沐小清点点头,仿佛知道这个误会是什么。她关上门,“我还有事,你自便。”
宫耀侧身一拦,“这么晚了去哪里?”问完又觉得不礼貌,补充道,“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出去很危险。”
他们之间,非常客气,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沐小清道,“我约了一位医生做访问。他刚从国外回来,时差没有调整过来,你多虑了。”
他看到她胸前的相机,“现在……是记者?”
“嗯。”
“我送你吧。”
“谢谢,我已经叫了出租车。”
宫耀道,“好,那再见。”
“再见。”
7
不是不知道他的消息,做记者这一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何况在主编眼中,宫耀是本年度最值得采访的对象,杂志社中关于他的消息铺天盖地。沐小清想不知道都难。
他问了她为什么住在那里,她却忘了问他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只过去了六年吗?他才三十四岁吗?为什么他的两鬓微白?为什么他的眼角有鱼尾纹?
“沐小清!”年近五十的主编忽然孩子般跳到她面前,“宫耀答应上我们杂志了,你去跟采访。”
她磕磕巴巴,“我……我……”
想了半天,没有推却的理由。
沐小清和宫耀约在他的办公室。这家网络公司比曾经的宫氏集团小了一倍不止,只得二十几个员工,可是在那样的逆境中创下这样的成绩,谁说不是奇迹呢?
沐小清很紧张,喝了两杯咖啡,不知道问什么。她随机应变的才能仿佛忽然干涸了。她把录音笔开了关,关了开,宫耀笑道,“你们没有提前拟定问题吗?”
“啊,对。”她想起早晨主编塞进包里的稿子,翻出来照本宣科,“宫先生可以描述一下狱中的生活吗?”
“不不不。”沐小清手忙脚乱,她撞翻咖啡杯,“您不用回答,我先把问题统统看一遍再提问。”
她已大失方寸。
可是看着这样的她,宫耀仿佛看到最初的沐小清。她红了脸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她说,“呸,流氓。”
宫耀眼圈发红,擦拭桌面的沐小清忽然安静下来,攥紧稿纸,“抱歉,我叫主编换一个人来。”
“没关系。”他道,“真的没有什么。”
沐小清沉默。
宫耀打开录音笔,“刚开始非常不适应,但慢慢就习惯了,早起晚归,劳作,教改,不过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我喜欢那里的图书馆和计算机室,第一年我就因为表现良好,被允许自由出入这两个地方。正是那里,奠定了我现在的公司基础。”
“狱友会抢去新人的食物和棉被,工作的时候将脏重的活塞过来,一言不合脾气粗暴的就打架,我经常头破血流。”他抬起头看着沐小清,“你知道的,我不擅长打架。后来我的公司开始盈利,我把三分之一的利润送进监狱,就再也没有人敢动我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蓦然,沐小清推开椅子。椅子和地方摩擦,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
她把冷水泼在脸上,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抿着嘴强忍悲痛,好难受,好想躲起来大哭一场。他把他的艰难他的狼狈在她面前展示,他仿佛不在意受过的苦楚,可是沐小清想,他一定不曾忘记吧?
听说这一个月方氏集团业绩大幅度下滑,内部争斗不断,各种丑闻传出。瞧,他开始动手了,很快,便轮到她了吧?
采访完毕已经是晚上,宫耀坚持送她回来。她上楼之前,他对她说,“沐小清,知道我为什么能在泥泞中爬起来有今天的成绩吗?因为我没有拿仇恨来折磨自己,我,不曾恨你……”
8
我不曾恨你,我,爱你。
如果知道录音笔有那三个字,打死沐小清都不会送去给主编听。他是什么时候录进去的?趁她上卫生间的时候?还是在她冲咖啡的时候?六年前他说爱她,六年后他还说爱她。
三十岁的沐小清已经可以分辨爱情的真伪,可是她觉得她没有办法承受。
一个人,你把他的心挖出来,他却淡然得把心放回去,用一根针慢慢地沿着皮肤缝上。用什么办法可以掩盖那丑陋的疤痕?沐小清没有办法。
然而,杂志社里因着这三个字引起轩然大波。果然,把一个秘密告诉主编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
“小清,你和宫耀曾经是情侣吗?”
“不会是地下情人吧?”
“别这样,给大家透露一点。”
沐小清永无宁日了。她把稿子写出来,让其他同事带给宫耀过目。
重逢,到底是怎样一个词语呢?它是让你和过去做一个了断,还是预示着无法捉摸的未来?时间把回忆埋葬成小小的坟墓,只能用来祭奠。
她在家里接到宫耀的电话,她和他解释,“主编叫我去做别的项目了,所以抽不出时间。”
宫耀缓缓说,“稿子,很好。”
“谢谢。”
“我昨天和你们主编吃饭。”
沐小清被他忽然冒出的话题怔了一怔,“嗯?”
宫耀道,“他旁敲侧听打听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继续呆滞,“啊?”
“录音笔里的……”
她一下子握紧听筒将他打断,“我现在的生活,很好。”
很好,请不要打破它的平静,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平静。她从惊涛骇浪中跋涉而来,再也经不起折腾。然而,她终是流了眼泪,这个男人,在她心底沉沉浮浮这么多年,爱过恨过,到底无法彻底磨灭。
他成了她心底的一道疤,不碰不痛,一痛就痛。
“咚咚”,有人敲门。
沐小清以为是宫耀,她记得他的脾气,她挂了他电话,她真怕他杀过来。门外却是方孤泽,沐小清诧异,她让他进来,“什么事?”
方孤泽把门关上,他转身面对沐小清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坐在椅子上不要动。”(原题:《金主归来 》,作者:轻薄桃花。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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