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没有卡门已经很久了。

一年年春去春又回,花儿为谁开?爱情萌芽时,会不会仍有一朵合欢花在等待一个吉普赛姑娘将它掷于少年眉心间,施予神秘而又醇厚的爱情魔咒。爱情浓烈时,会不会仍有一朵合欢花在期盼一位少年将自己贴于衣襟,在每个夜深时刻望向自己犹如看见恋人般饱含深情、眼波迷离。爱情消逝如飞雪时,会不会仍有一朵合欢花愿意忍受他人的嘲笑与不解,宁化作春泥,空留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

或许,卡门和何塞仅仅是文人笔下的一段臆造,世人口中的一声悲叹。

或许,根本没有这两个人的原型,亦或许,也根本不需要真有这个人。

从古至今,海市蜃楼的不真实并不妨碍它的美丽为世人传颂。

每一部文艺作品都是一面镜子,从不同角度呈现不同的事件百态。观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不知为何,看到剧本脚本中的“金合欢花”,颇有感触。一是感叹于金合欢花的爱情意象,二是鲜花美人,合欢花与卡门,终究是鲜花易折,红颜薄命。

合欢花自古便是夫妻好合的象征。古籍记载:叶纤密,圆而绿,似槐而小,相对生。夜间成对相合,如夫妻欢好之状,故叫合欢花。合欢最初就被赋予至死不渝爱情的意向,相传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逝去后与舜化为合欢树,至此永不分离。倘若卡门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古代,在狱中每个寂寞寒冷的夜晚,何塞思念心上人时,是否也会攥着那枚花朵,呢喃一句“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

而在西方,合欢花的花语是转瞬即逝的快乐与爱恋。转瞬即逝看似贬义,实则不然。转瞬即逝的爱情并不代表卡门当初爱何塞不够浓烈不够认真,毕竟,当卡门得知何塞因己入狱时,她多次设法搭救,而且不惜放弃走私活动与他厮守在一起。只要不玷污自己对爱情和自由的纯真信仰,卡门愿意为何塞做出任何让步好牺牲。转瞬即逝的爱情也并不意味着卡门的爱就像浪荡子般过于随意、毫无原则。无疑,卡门是多情的,若遇到对的人,她的爱情之田便可蔷薇盛放。然而,从她开始时断然嘲讽浪荡子和军官并于初见时拒绝斗牛士不难得出,如果遇不上与她心心相印的男子,卡门或许宁愿选择无人耕种的心田宁愿荒芜,让爱情一生寂寂,“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军官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挤不上爱情的独木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官职地位不如自己的何塞轻松赢得佳人芳心,妒火中烧。

不是冤家不聚头,命运之神连起了她和何塞的红线。仅初见的怦然心动,她就大胆第试图邀请何塞走近她的花园,窥见她心底的秘密,深沉肥沃的情感之土盛放桃之夭夭仅需眨眼一瞬。可惜,不合适的爱情来得太快,走得也迅疾。当爱情真正消逝时,卡门选择与其纠缠而成为对方的心头刺,不如两人就此相忘于江湖,话别人世感慨,回归各自自由。虽是转瞬即逝,爱得轰轰烈烈、淋漓尽致。

关于女人的比喻,中国文学史最为经典的比喻莫过于《诗经 桃夭》的女人花和出自汉成帝妃合德的“红颜祸水”一词。美人如花隔云端,二者性情相同,很难想象若没有鲜花的媒介如何恰到好处地推动剧情。从爱情的魔咒被赋予花朵开始,合欢花成了感情的象征和寄托。《卡门》的作者仿佛不舍得收敛,几乎将女子的美艳赋予卡门到极致,脱俗得让人不知如何超越言语限制来评价。一个美艳到如合欢花的地步的女子,难免会流于轻薄,流于放荡,流于他人甚至命运的戏弄。带着合欢出场的卡门,不知为何总让我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也让我想起红颜祸水、命运多舛的悲叹。

在世俗观点看来,卡门的选择是将所有的青春、金钱、美貌放之于爱情身上的一场豪赌,还没开局就注定不被看好。换而言之,两人的爱情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这朵打在眉心间充满魔力的合欢花便是悲剧的导火索。既然宿命的棋子,无论如何翻覆也逃不出手心。试图逃避换得安稳,抑或倘然接受享受爱的过程,在历史的长河中始终是无解之谜。

也许世人大都宁愿没有娇媚的容貌,没有跌宕起伏的爱情。只要能免去当世的苦楚,后世的嘲弄,大多数人都宁愿选择做老老实实的普通人。他们将这段爱情看做一次天花乱坠的幻觉,一轮沉迷过深的春梦,看做根已腐烂的被包裹好的花束。反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时爱情留点遗憾也不见得是坏事,彼岸花即使无法摘取,也能一直存活于心,摘取后反而会更快凋零。

许多人也为何塞沉迷卡门而感到不解。何塞最初的怦然心动或许很好用好奇解释,而后无法挣脱,只能越陷越深的沉迷,错上加错,只能责怪卡门真切切是个巫女了。而卡门不是遵循礼义的女子,再过美艳又如何?仍是口舌翻覆众人耻笑的对象,仍然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仍然死在曾经恋人的手中。

所谓悲剧,就是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撕碎在人眼前,毁灭给人看。[1]诚然,从两者的爱情从浓烈到最终消逝或者最后主人公生命的衰亡确实符合“毁灭于人”的特点。然而,爱情本身,至少是卡门的爱情本身,并不能以悲剧与否来评判。何塞追求的爱情更贴近于现代社会文明人所需要的安稳保守,与卡门的要求的彻底献身毫无保留纯粹之爱构成悲剧的冲突。尽己所能追求爱情,不期盼结果好坏,直面困难乃至死亡和但求无怨无悔与踏踏实实地迈向符合大众期许长久稳定的“幸福”,仅仅是爱情的不同样态,并未有优劣之等。更何况,人们常常为不能道明说清的爱而感到惋惜,宁愿接受轰轰烈烈哪怕结果未尝如意的爱。前者比起后者更何尝不是一种悲剧。材与不材,鸣与不鸣,爱情本就没有客观统一的判断标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既然追求的是心有灵犀的爱,那便将其贯穿始终! “他不爱我,我也要爱上你” ,最初始浓烈的表白如同这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的果敢;结束时“不,虽然死亡已经临近,我知道你就要结束我的生命,不管是死还是活,我绝不屈从于你”宁死不屈于消逝的爱情。与其改变性格让卡门不再成为卡门,不如选择尽己之性,逍遥自得。与其哀怨自己为何成为一朵合欢花,不如顺其自然而绽放。韶华既盛,旖旎独立,岁月静好。

(一)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爱情好比流浪儿,

它不让法律来约束它,

你不爱我,

我也要爱你,-

我爱上你,

你可要当心。

当你以为把鸟儿抓牢,

它拍拍翅膀又飞去了,

爱情远离你,你等不到,

你不等它,它又回来了。[1]

烟雾寥寥,未见卡门先闻其声。《爱情是一只自由的鸟儿》一曲伴随着高亢有力的歌声像多日阴霾冬天里的偶有暖阳照进何塞和观众的心间。暗示着来者并非庸脂俗粉。词句短促,毫无预兆地破空而出,直抒胸臆,语出肺腑,声调铿锵。当时尘世间女子少有的鲜活泼辣之美,艳帜高张,毫无顾忌地从她的身体内迸发出来。

《爱情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好像两人爱情轨迹的预测:当何塞欲起身追寻时,爱情已经不在,却仍然作茧自缚。而刚开始时何塞本无意,甚至有心逃避,却仍然吸引了卡门的注意。落花有意,流水怎舍得无情?

我们无从得知,用合欢花装点自己是卡门日常的习惯还是当时命运的恰巧的安排。卡门以花传情并非是传统世俗意义上的委婉含蓄,像米卡埃拉一般通过递信传达羞涩懵懂的誓言;而是直率勇敢,用“大献殷勤”描写不足为过。贵族出身的何塞见惯了百合花,初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合欢花那瞬本能地感到厌恶,而后逐渐被好奇和惊喜所折服。卡门独特的美艳为世所稀,让何塞飞蛾扑火,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

这朵花好比一颗枪弹,

打中了我的心,

花儿多么芬馨,

花儿多么迷人:

要是世上有女巫害人,

我想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毫无疑间。[2]

初见卡门,何塞就不能自控地将卡门丢给他的合欢花塞在自己胸前。爱情之于何塞,砰然心悸如同幻觉。在她面前,他仿佛不再需要戴上社会赋予的假面,成为一名刻板的下士。这样温馨浓烈的爱,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怎么也感受不到的,也是卡门无法被米卡埃拉替代的原因。没有人敢毫无顾忌地招惹他,又毫无困难地让他高兴。突然之间,他早己经枯涸的人性深处里,又重回春日,又荡漾起生机。芬芳迷人的不仅仅是合欢花,还有女子。而那朵花仿佛是魔咒的媒介,把欲望的种子撒入何塞的灵魂,被教育和社会束缚着日渐荒芜的欲望,如梦方惊,芳草萌芽。

此时,何塞依旧将卡门视作女巫害人,用花的魔咒骚动他的心,逐步凝结成一颗的朱砂痣。仿佛路上出现鸿沟,命运突然掉头而行,何塞的一生就此被折断。以何塞的性格,如果他能在开始时就无比冷静地回望着一段爱情经历,会不会在最初就毅然决然地丢弃艳丽无比却又充满着野性不屈之利刺的的鲜花?丢弃这段在刀尖上跳舞的爱情?

不是冤家不聚头,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当花打在何塞的眉心时,就注定有些爱,要用一生去完成。

(二)爱情不走寻常路

米:还有……

我难以开口,

还有别的事情,

它比金钱还要紧。

对一个孝顺的儿子说来,

它的价值可不轻。[3]

……

米:她给儿子的吻,

何塞,让我来给你吧,

我已经答应了她。

(米卡埃拉踮起脚尖,慈母般地给了何塞一吻。唐·何塞感动地凝视.她的眼睛。静歇片刻。) [4]

作者此时巧妙地将何塞拉回他从小熟悉的规矩世界。青梅竹马捎来了母亲的探望与纯真的爱情。若将卡门比作娇艳的合欢花,米卡埃拉就像清新可人的出水芙蓉,未受世俗沾染。见到远家已久的情郎,她小鹿乱撞;再三嘱咐关切,她温柔贤惠;单纯的浅浅一吻,她羞涩天真。朴实规整的音调极其传神地将米卡埃拉娇羞为难、欲语还休的情态刻画得栩栩如生,不是情思纠缠的浓醚,而是乍然相逢的惊喜和羞涩。使人不禁感慨,有这样的如玉佳人,何塞最终怎会舍得去选择卡门。人世间的情缘来去,如水流变。或许,何塞是腻了平淡安稳的生活吧。温柔平和、红袖添香不能挽留住他心中已经被合欢魔咒迷惑的灵魂。

当何塞想到“他险些成为那个妖精的牺牲品”时,立刻出现了一个卡门的阴影。米卡埃拉焦急地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马上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何塞的内心天平已经回到正轨。

何:好母亲,别担心,

你嘱咐儿的话,

儿已牢记在心。

我爱米卡埃拉,

我一定要和她成亲。

谁要你的花哟,

讨厌的妖精里

(当他想把金合欢花从衬衣里掬出来的时候,卷烟厂里响起一片骚动声。士兵们随苏尼哈中尉上场。) [5]

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 征兆。卡门的形象与人内心中某些欲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事实上,每个人难免遇见过“合欢花”,难免曾被心中的欲望勾起蠢蠢欲动地念头。从小耳濡目染的社会惯性却将其一次次的压下,使我们安然无恙。然而,对于何塞来说,命运之神却把邪恶的种子埋下,恶作剧般让他在此时再一次看见了卡门,等待悲剧开花结果的一天。或许,命运之神怜惜他未得真爱,以生命的代价换取爱情的权利。

毕竟,从米开拉到卡门,有时候,不走寻常路反而方可领略到爱情的美妙难言。

[1]摘自(美)纽曼: 《关于喜歌剧《卡门》及其音乐》,马稚甫译,第88页。本文之后对《卡门》的中文文本的引用将统一参考这个译本。

[2]摘自(美)纽曼: 《关于喜歌剧《卡门》及其音乐》,马稚甫译,第89页。

[3]摘自(美)纽曼: 《关于喜歌剧《卡门》及其音乐》,马稚甫译,第90页。

[4]摘自(美)纽曼: 《关于喜歌剧《卡门》及其音乐》,马稚甫译,第91页。

[5]摘自(美)纽曼: 《关于喜歌剧《卡门》及其音乐》,马稚甫译,第92页。

[1]摘自鲁迅: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语丝》周刊第15期,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