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州笑 | 禁止转载
寂夜江山,盛世常衰,流星与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天下与美人,谁来告诉我权衡?
璎珞
我叫璎珞。
寒冬腊月,第一朵江南雪从天幕飘落的时候,我遇见苍良,在离灵谷的谷口。
苍良被师哥们闹腾地围在中间,怯怯地不肯说话。送他来的赵伯作揖后取出一封信来,劳烦孩子们送到师父的手里。
钟如琢是师哥里最稳重的,帮忙通传后请了赵伯进院与师父详谈,独留下苍良。小小的个子,厚厚的棉衣也掩不了瘦削的肩骨,在人群中目光缥缈而迷蒙。
我凭空用术法捏出一只火蝶绕他转圈圈,火蝶飞回时在我手中消失,我跳到他面前问他:“你也是来求学的吗?”
他微闪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管!你若能留下来,在这衡庐大院里,可要叫我小师姐哟!”我拍着手蹦蹦跳跳,周遭的师哥们都笑了起来,说小师妹太调皮,总想诓一个更小的人来叫她师姐。
送走赵伯后,苍良真的留了下来。
他不是师父的弟子,但他还是讷讷叫我“小师姐”。我高兴地应了,把戴在手上新做的松木手串褪下来送给他,嘻嘻笑道:“以后在离灵谷里混,有小师姐罩你。”
师父年逾古稀德高望重,避世于离灵谷,开着一个衡庐书院,收有弟子十二人,传授当世之绝学,寻常弟子难入其门下。但苍良既未成弟子却又留在书院住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师哥们大多是心高气傲的,私下里常调笑着对我讲:“那小子资质平庸,也不知师父留他下来吃白饭做什么,且不拿我们比,他及得上钟师哥十分之一好?”
我气得翻白眼:“你们才学了多少,就知道捧高踩低了?谁先来跟我打一架!”
“谁不知道钟师哥最护着你!”师哥们一齐做鬼脸跑了,我嘟着嘴骂了好久,仍觉不解气。
我是师父唯一的女弟子,排名老幺。平日里师哥疼爱,哪里受得到委屈?我却想不明白,如今门下终于来了个更小的,只是师父不肯收他做弟子嘛,他们就这般欺负他。
茫茫雪地里苍良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师姐,我不在意的。”
我淘气地撅了撅他苍白的脸:“我可是为你好,你既然心宽,小师姐便带你去吃烤鹿肉咯——你长得这般瘦弱,也不知在谷外受了多大的委屈。”
苍良认真向我道谢。我拍拍他的肩:“走走走,记住啦,以后不要跟小师姐客气。”
苍良
我叫苍良。
来离灵谷之前,赵伯带我躲避兵燹战乱,饥寒交迫,更可怕的还有人心算计。
赵伯把我送到衡庐书院说,小公子,能学到东西自是好的。若是不能,在这避世桃源也可暂且讨得安生——然后我就遇见了璎珞。
小师姐是谷中对我最好的人。我被其他人孤立,她却掐出火蝶来逗我玩。在冬日里请我去吃烤鹿肉,带我一起去找钟如琢。
钟师哥立在青砖黑瓦的屋前,谦和地被白雪簇拥着。他替璎珞解下翻着毛边的斗篷,带我们去背风的地方烤东西吃。
璎珞掐起的火蝶点燃了干燥的柴火堆,鹿肉飘香。火光明灭,她笑着闹着,手上忙不停,我接过她递来的食物大口啃嚼。
钟师哥大多时候是静静听她讲话,然后掏出洁白的梅花绢子,替她擦去糊了半脸的油污。
“简直成了大花猫。”钟师哥的动作清和,眉眼波澜不惊。可我却发现,小师姐猫儿一般的眼眸垂了下来,耳根红得像是染上了傍晚天际的彤云。
那朵彤云一直在我眼前飘啊飘,飘过了整个湿冷的严冬。直至开春,每每遇到璎珞,我都觉得头顶的天穹被映得分外明媚。
小师姐永远都那么美,可是,一想到她只是为别人欢喜,我的心头就仿佛哽着一根刺。但我并无立场阻拦她,于是继续懵懂地做小尾巴,跟着她上山爬树下河摸鱼,做个踏踏实实的捣蛋鬼。
谷雨时节,是璎珞的生辰。
提前一个多月,她就开始四处强调一番,师哥们答应少不了她的礼物她才肯作罢。偏偏她到了钟师哥面前,乖巧地像一只猫,钟师哥临风而立宛若芝兰玉树,应了她,笑说放心忘不了,她的眼便笑弯得只剩了月牙儿……
我跟在她身后,小声说:“小师姐,我也会给你礼物的。”璎珞就笑着悄悄告诉我,其实,她还单独准备了一份礼物给钟如琢呢。
璎珞在书院里研习的是火系兵家,精通驭兵之道,却偏偏心性好玩,用于攻伐之术的火蝶被她拿来当点火的玩具。
她曾在小年夜点亮漫天的烟火给大家助兴,也曾在带我去爬山钻雪岩洞时驭使数千只火蝶照明。所以,当我看见她耗费七七四十九天用火系术法烧炼几块香墨时,我除了觉得实在太荒唐以外,也不会很稀奇。
璎珞从窑炉里拿出成品香墨后,带着我把它藏进雪岩洞的土壤里,不再让第三个人知晓。
洞里的火蝶上下翻飞,她自言自语说,钟师哥最擅经纬谋略,更爱笔墨书砚。这个礼物,他会喜欢吧。
我默然不语,只是觉得心头那根小刺,好像又扎深了一点。
璎珞
我是璎珞,我喜欢钟如琢。
钟师哥待我多好呀,他像是高崖上含着月光的雪莲,分外耐看又沁人心脾。
于是我花了七七四十九天耗尽术法来做礼物,我想在谷雨那天向他表白,我把这完美的计划都告诉了苍良——他是我谷中最信赖的人了。
他冲我微笑:“祝你成功啊,小师姐。”
谷雨的前一天,我和苍良偷溜出了离灵谷下山玩。
山下有小城名九安,城畔有大片牡丹园。谷雨春深,最是牡丹花艳的时节,姹紫嫣红,锦簇拥至天边,亦是乱世中的不易盛景。
苍良平日里讷讷的,今日却买了两朵开得正艳的御衣黄。最名贵的颜色,最绚烂的花开,他把它们递给我说:“小师姐,提前祝你生日快乐。看完花海,我请你吃长寿面……我好像没有更好的礼物送你了。”
我傻兮兮地抱着花笑了好久。后来我们来到面馆边坐下,和善的大娘替我们下面,她看见我怀中的花夸道,那是一双夫妻并蒂的牡丹。鲜花配美人,小伙子好眼力!
苍良不好意思地笑,要了两碗长寿面。我惊讶地听他解释,他的生日竟和我是同一天……
煮着面的大娘笑呵呵地说,同生辰那是夫妻缘呢。苍良有些尴尬,我苦恼道:“苍良,我没来得及为你准备礼物呀。”
“无妨。”苍良把竹箸递到我手上,“你喜欢吃辣,待会儿让大娘给你多加辣……”
他忽然笑了,我头一次注意他的笑。薄薄的唇微抿,棱角分明,他道:“你是寿星,我也是寿星。你若真想送我什么的话,不如回谷的时候,跳一支舞给我看吧?”
那个夜晚,我变出一只温顺的火凤,载着我和苍良慢悠悠荡回了离灵谷。
最终火凤落在无人的雪岩洞前,我玩心大起:“你若不嫌弃,我就舞一支兵破杀伐舞给你看,学来的兵家课业那么多,也就算这舞有点情趣。”
于是我展袖如流云,俯首如探月,疾转如光电,旋跃如脱兔。火凤随我旋转翻飞,罡气如练,在刹那光芒中盛开浩大的火莲花瓣。一片片零落下来,化作漫天翩舞的火蝶……
我看见少年的唇角,在夜风里轻轻扬了起来。
苍良
璎珞跳了一支极美的舞,独给我一人看。
她唇畔的微笑自信而张扬。她说,苍良,生日快乐呀……午夜灵钟回荡,女孩笑容妍丽,这大约是我此生看过的,最美的风景。
生日了,她要向她爱慕的男子表白了,她要分享这份快乐才舞给我看。我也很欢喜——无视心头的小刺,我辗转步于夜谷小径,看苍翠的叶子,新生的花。想着钟师哥平日里对她那么好,她快乐,我便足矣。
她的生辰宴会办得很热闹,师哥们都送来了礼物,钟如琢也赠了一套天山雪狼毫的紫竹笔给她。
我坐在人群角落里,看着她被宠成了公主,看着她欢喜地笑,眉梢高高地扬起,像展翅欲飞的蝶。
但傍晚时分,璎珞哭着从雪岩洞回来找我,却是我没有料到的。她把手中包装精致的香墨一把掼在地上,只反复说一句,不稀罕就不稀罕,她也不要了!
钟如琢居然拒绝了她?
那晚的星星寥落,我们并肩坐在雪岩洞后面高高的洪崖上,璎珞断续诉说了所有对钟如琢的爱慕之情……
我不发一言,她的萌芽扼断,思念熬煎,我心里却是更甚千百倍的难受。
回去的时候夜色已深,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小心翼翼拾起掉落的香墨,双手护在怀里。我其实很想对她说:“莫哭莫恼,我稀罕啊小师姐……”
那日之后,小师姐依旧笑容明媚,只是与钟如琢生分起来。我知道她在努力尝试放下,哭过累过,她便选择匆匆奔赴前方,不让昨日的忧愁侵蚀今日的欢愉。
我的小师姐,仿佛一瞬就变得成熟稳重了呢。时光如水蜿蜒,她研习攻伐之术愈发上劲,而师哥们依旧有忙不完的课业。
至于我,虽不是衡庐师父的弟子,但每逢月半,师父必然单独叫我入室长谈,门窗紧闭,其他弟子皆不得靠近。日子井然有序地前行,璎珞依旧跟我玩得最为开怀。
璎珞常笑着同我打趣,师父是要传授我什么惊天秘诀吧?我总是笑着不说话。
七年的时光,眨眼如白驹过隙。
璎珞
我是璎珞,我从未想过苍良会离开,在七年之后。
赵伯拜访过师父后过来接他,还带来了一卷明黄的圣旨。
当年的孩子们都已长成了俊俏的青年男女,当我猛然从兵书与术法中回过神来,苍良已经站到了谷口。他挥着衣袖,在向我告别。
苍良笑着告诉我:“你不是一直好奇师父教了我什么吗?其实,它与你们学的为臣之术不同,那是乱世中的帝王权谋之术啊……”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师父坚决不肯收我作弟子,他说,以他毕生才学,也愧作帝王之师。”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伴随着苍良离开离灵谷,一个惊天的身份陡然揭开,让所有曾看不起他的弟子瞠目结舌——大楚皇帝诏令,立楚苍良为太子,即日启程入主东宫。
苍并不是他的姓,他姓楚,楚苍良,他居然是大楚帝国流落在外的皇族……
十数年前,时逢政乱,大楚外戚弄权,勾结敌国,残害皇族。现政局略稳,却已是子嗣凋零,沉疴难愈的帝国之主这才追悔莫及。
这时有人提醒,赵伯曾护着他一个流离在外的儿子送去了当世大师门下。恰逢此时,衡庐师父测算到天机将至,聪慧的苍良挥毫书写了一份谏言表呈达圣上,陈述政策利弊,字字珠玑。
楚帝拊掌大笑,甚是满意,又急于培养一个稳定大局的接班人,遂有了那道立太子的圣旨。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前的少年分明有宏图远志,这几年却……实在低调得不像话。
我清楚地记得,苍良与师父和师哥们告别时,布衣卓然,气质高华。
曾经我眼里那个瘦弱的少年,早已长成临风拈花笑的翩翩公子。不,不止,他是太子,他日后还会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
太子苍良很谦逊地拱手作揖,在众弟子或讶然或惭愧的目光里,敛袖登车。乘上前来接他的宫舆,飘然远去。
我的苍良长大了,日后我的身畔再也不会跟着一个老实的小尾巴,我再也不能在离灵谷中听见,他轻轻地唤我小师姐了。
我的泪水竟毫不自抑地涌了出来。
苍良
我是苍良,我在想念我的小师姐。
离开离灵谷,适应宫中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师父教的谋略让我在尔虞我诈中游刃有余,驭臣之道更让我拉拢了一大批亲信。我不担心我的将来,但唯有对璎珞的思念,让我每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我在东宫里想象璎珞顽皮地玩耍,我在接过政要时眼前浮现她伏案研读兵书的样子。我在离别之后才懂了,这种蚀心噬骨的熬煎,叫做爱恋。
所幸,离灵谷的弟子出山,是在我做太子的第二年。
乱世群雄相争的年代,大楚内忧外患。西北有梁燕水火不容,东有吴越纷争不休,南有蛮夷虎视眈眈。大楚皇帝的痼疾却每况愈下,退居行宫疗养。太子监国,政事悉皆移交给我处理。
我终于再见到璎珞,是在楚国郢都的大殿上,西北梁国已攻陷大楚数地之际。
她一袭烈烈红装,在殿陛之前笑盈盈拜下:“衡庐弟子璎珞,奉师命前来助阵西北战事,听命于太子殿下。”
我在案前批阅奏折,闻声后墨笔直接掉落在地上。我从台阶上飞奔而下扶起她,良久竟只能欢欣地吐出三字:“小师姐……”
璎珞仰头打量着我,笑出了泪花。
她说苍良,在皇宫中过得可还好?她说苍良,师哥们都出师了,他们有的去游说列国,有的潜隐山林观望政局。她说,她好想我,她来辅佐我的大楚啦……
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千言万语也道不尽久别重逢的欢愉。
我有满怀关于她的心事,生怕碰碎眼前幻梦,最终出口也只得化作一句轻叹:“小师姐,我很好……你来了,更好不过。”
我带她在皇城里兜圈子,看宫阙城楼,古树娇花,水榭游廊。回到东宫时我对她说,看啊,我过得多好。
璎珞喟叹,苍良,何必和小师姐遮掩宫墙内的你死我活?我陷入沉默,她却忽而附在我耳边说悄悄话,“我帮你拿下这天下,你敢不敢要?”
刹那霹雳,我轻轻捂住璎珞的唇,那一瞬夕照穿越了房梁,惊起几粒飘舞的浮尘。
她的双眸闪亮,我欣喜于她的志同道合:“你敢给,我自然敢要……不过在这里说话,还是小心为上。”
她哈哈大笑:“你只要信我便好。”
“我会让父皇给你最精锐的部队,等着你的凯旋。”
暮春三月的雨,微湿,微凉,带着朦胧的情愫,在依依杨柳烟间扑簌。大军开拔,璎珞为将,支援与梁国交战的前线。
璎珞行军诡计颇多,深入敌军腹地的胆略让众多老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军中皆传,璎珞女将红装飒爽,火凤绕她翻飞,恍惚是地狱杀出的修罗……我静坐在大殿上,看着前线祁关捷报频传,听着人们传说着那位女将的英姿,不免会意浅笑。
薄暮时我喜欢闲坐在青翠的窗檐下跟自己下棋,然后想想博弈天下还能有一个懂我的知己,人生何其有幸?遂举杯遥祝远方佳人,一饮三叹。
至盛夏时,璎珞已收复大片失地,开始着手准备对梁国的反攻。可待到初秋,怪事却发生了,大楚与梁国的战事陷入奇怪的胶着状态。
手下的密探来报:梁国请了一个满腹韬略的军师助阵,璎珞用兵竟被他掣肘,慌乱中还失误了好几处……
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把围住的黑子一粒粒拣出,漫不经心地问:“那军师叫什么?”
“衡庐大弟子,钟如琢。”
手中的棋子洒落在地上,乱跳如珠。
我想起八年前的离灵谷,冬日的白雪飘飘,璎珞被钟如琢拭去脸上的油污,她耳根处的彤云在我眼前久久不散;
我想起她曾花费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光秘密炼制香墨,只为能趁着生日那天送给她爱的人来表明心迹;
我想起,在那个谷雨的夜晚,身旁的女孩又伤心又失落,只是因为那个叫钟如琢的俊美书生……
我猛然掀翻棋盘,心底仓皇。纵是再美好的棋局,我竟也会有惶惶不敢落子的时候。
我撇下了朝中政事,快马加鞭去往西北祁关,径直坐镇战局。
直到星夜奔驰至祁关的中军帐里,我掩去疲惫故作潇洒地铺开一局棋。看见璎珞面容苍白地单膝跪下,心底只剩无限的抽痛。
帐内凝重无声。烛火照亮她低垂的鬓发,映着如雪的容颜,她的下颌尖尖,猫儿般的眼眸早已失了神色。
我屏退众人走到她面前,俯身怆然而笑,“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放不下钟如琢……”
作者:六州笑;原标题:御衣折牡丹。(ID:dudia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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