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远说,他注定是不会被爱的,孤独终老也不错。

他家在清水镇逶迤的山头上。父亲谢力好赌成性,烟酒不离手,常常半夜乘醉从镇上归来,污秽的言语嚷嚷着他和母亲,拿起墙头的扫帚打人也是常事。母亲带着他逃过,最远是隔壁黄兴镇。

六岁那年,母亲半夜里跑了。只对他说,孩子,妈妈带着你跑不远,你在家乖乖的啊。

他点点头,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木槛上,在冷风里,流了一夜的泪。

从那以后谢宁远开始像个大人一样,隐忍又沉默。

十四岁那年,他途径乱葬岗,瞧见在襁褓里的小孩。听着她的啼哭,就像是天生带着悲悯的原罪。谢宁远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回了家。

谢力回家来,瞧见谢宁远正在用奶瓶喂着孩子。油光满面的大脸咧嘴笑起来,牙齿间是发黄发黑的污秽。

“小子,你这是要养个媳妇在家呢!”

谢宁远没搭理他,柔声哄着怀里的孩子。

谢力急了:“老子问你话呢,这孩子哪来的你给我送哪去,你平时收那些阿猫阿狗的就算了,这我可养不起!”

谢宁远抬头望谢力一眼,轻轻开口:“她是我妹妹,叫善水。我自己养她,就不劳您费心了。”他说完,抱起善水,走出厅堂,脚步顿了顿,又回头道:“这家要没有我,您不知早上哪讨饭去了。”

谢宁远哄着孩子,轻轻喊阿善。他书读的不多,银匠铺的师傅是半个文化人,嘴里天天念叨着一句话——上善若水。

善水,这一生唯有谢宁远唤她阿善。

谢宁远在银匠铺做学徒,老师傅每到月初就要塞钱给他,吹胡子瞪眼地说:“这是工钱!工钱!”

谢宁远收下,就更加卖力的学工和做工。他买了布袋,将阿善绑在他的背脊上,每天从山头徒步到铺子里。

街上的熟人看见了,都打趣道:“谢家小子这是养了个媳妇在家呢。”

等阿善长大一些,她就歪着脑袋问:“媳妇是什么呢?”

谢宁远揉揉她发黄枯燥的头发,回答说:“就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人。”他当时正在做一条银链,细细雕刻坠子上的复杂花纹,阿善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她说:“那我要和哥哥一直生活在一起。”

余晖正好,阿善眸光流动,顾盼生辉。

谢宁远失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阿善身子瘦弱,小脸发黄,却乖巧懂事。镇上的小孩总是趁着谢宁远不在,骂她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孩。阿善瘪瘪嘴,转头就走,见着谢宁远又咧嘴笑。

谢宁远瞧见她的眼睛,红肿不已。他怒了,抓着她的小手就往镇上走。他向来冷静,也许是护犊心切,此时竟乱了阵脚。

阿善扯住他,谢宁远楞楞神才蹲下与她齐平。阿善说的很小声,他终是听见了。

阿善说:“他们说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谢宁远心疼的将她抱在怀里。他轻轻拍打着她脑袋,只说:“你有我就好了。”他没说出的是,我有你,也就够了。

多诺米骨牌已经开始倒牌,他们是彼此的救赎。

阿善长到十岁的时候,谢宁远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银匠铺的老师傅戴着老花镜做银戒,他瞅瞅自己的爱徒,叹口气道:“你也该娶个媳妇了,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师傅帮你牵牵线?”

谢宁远看看在旁边掐着手指做算数的阿善,又低头雕刻坠子。他抬头对老师傅说:“您看着安排下,姑娘家对阿善好,不嫌我家就成。”

姑娘姓苗,家里双亲去世多年,现寄住在舅舅家。上谢家坐了好一会,嘴角都抿着笑意。老师傅捋着小胡子,眼睛全是欣慰。而谢力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线,简直令人作呕。

阿善听了半天,终于会晤,垂下眼眸瘪瘪嘴就掩上了门。

她一个人坐在清水河旁,从日色到霞光满天。她等到谢宁远找来的时候,一双大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她声音尖锐:“你要娶了媳妇,就不管我了!”

谢宁远失笑,跟在她的后头,随即扯住她的小辫子,打趣道:“要不就不娶了,嗯?”

阿善转过身来,委屈地点点头。

这门亲事终究没成,谢宁远笑笑:“等阿善再长大点再说吧。”

老师傅摇摇头,又叹叹气。

阿善没有长大。

正值春夏交替之际,阿善发起高烧。谢宁远随着老师傅去省城采购银匠铺需要的物资,没有在家。谢力瞧着阿善红扑扑的小脸,吐了口唾沫,喳喳嘴,拉了灯就在夜里睡去。

等到谢宁远回来,镇上的老医生指责他:“孩子烧太久了,糊涂啦。”又摇摇头,颤颤巍巍的开了几剂中药。

谢宁远红着眼,往死里给了谢力一拳。他红着眼睛,不停地控诉:“她只是孩子,这辈子就被你毁了!”

谢力懦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从此,镇上的人都喊她傻子。阿善也越发依赖谢宁远,只会对着他眉眼笑开花。谢宁远常常划着浆,带她在清水河绕上一趟,在那里再没有嘲笑与同情。

阿善停了学,也在银匠铺做起工。谢宁远决定出去闯一闯,狠心地将阿善托付给了老师傅。他怕颠沛流离的日子里,阿善也没有依靠。

临走时,谢宁远将那条耗费他最多心血的银链挂在她的脖颈间,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上头花纹考究,中间刻有一字“善”。

阿善的智力没有长大,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身材越发婀娜多姿。十六岁的少女笑起来,明媚又干净。

谢力常盯着阿善的胸部,脸上刺啦刺啦的冒着汗,眼睛里的寸光丝丝缕缕。他一把摸上阿善的大腿,阿善惊慌的想要逃跑,谢力随即抱住她的身子。

他喘着粗气,急切的问:“妞,想不想去找哥哥?”

阿善停止挣扎,眼里满是期待,用力地点头。

谢力一只手抚上她柔软的胸部,一只手解着自己的裤腰带。他哄着她:“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给你钱让你去找哥哥。”

阿善从不知情事,只觉冰火两重天,那一夜是她短暂年岁里最痛苦的记忆。

谢力好吃懒做,谢宁远每次寄回来的钱不到十天就全输在了赌桌上。他开始用阿善来做些勾当,阿善数着日子,服侍不同的人睡觉,然后,拿到一点谢力赏给她的钱。

阿善小心翼翼的藏着、数着,睡前一定要翻看一遍。谢力不耐烦的嚷嚷着让她快点,阿善才开始帮谢力解衣服和裤子的扣子,又是一夜。

谢宁远回来了,那时阿善还没有筹到足够的钱。

阿善远远看见谢宁远,就扑进他的怀里。

风尘仆仆的他闻着她身上的罄香,埋在她的发间,喃喃说:“我的阿善,你长大了。”

阿善不懂,只对着他笑。

几年时光的沉淀,让他本就老练沉稳的性子更加从容与成熟。他凭着惊人的毅力以及在银匠铺学到的精湛手艺,进入一家珠宝公司,做起设计师。

晚上谢宁远睡在简陋的屋子里,许是白天太累,和衣就迷迷糊糊睡去了。阿善打开房门,爬上了谢宁远窄小的床,开始解谢宁远衬衫的扣子。

谢宁远猛的清醒,一把抓住阿善的小手。他顺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瞧见身前的丫头,舒了口气沉声问:“阿善,你干嘛?”

阿善收回手,低下头来:“他叫我过来服侍你。”

谢宁远顿吸了口凉气,拉起电灯。他掀开了阿善单薄的上衣,上头的淤青像是新伤,仔细看过去又是附在旧伤上,像是暧昧,又像是家暴。

他别过头去,拳头一点点的拽紧,青筋暴起,眼里滔天的是怒意和悔恨。最终他松了松拳头,将被子拉高,将阿善搂在怀里,轻声哄她睡去。

谢宁远趁着天未亮,就带着阿善走了。在晨曦下,他牵着阿善的手说:“以后你就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阿善挣开手,抱着谢宁远不肯撒手,直点头。

他说:“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他说话时,眼里温柔的神色,星星点点。

阿善看的满眼都是笑。

他们在月色里光明正大的拥抱,从此不用在冬天里寻找春花,不用在夏夜里渴望秋风。

阿善天天窝在谢宁远的屋子里看电视,偶尔看着就流下泪来。那些泛黄的故事桥段,像旧城里老折子戏,连傻子都看得懂。

谢宁远有时回来的晚,阿善便不安,屋子里全部的灯都打开,睁着眼等他回来。

后来,谢宁远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她身材高挑,穿着一条妖艳的红裙,黑色的高跟在房子里哒哒地响。

女人叫唐琳,她蹲下与阿善齐平。

阿善躲到谢宁远后头,他失笑,柔声安抚着她。唐琳自然不计较,是个孩子,还是个傻子。

唐琳常挽着谢宁远,窈窕的身段,风姿迷人。

谢宁远的手会轻轻搭在她苗条的腰上,红色长裙,一片妖艳。

阿善向来喜素,却也开始穿起红裙。

谢宁远轻挑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连声夸她:“好看。我们阿善最好看。”

阿善也笑,将他的手轻轻环在她的腰身。

谢宁远身子一僵,轻轻别过头去,回眸来又是一片清明:“我们阿善也知道臭美了。”

唐琳慢慢发现阿善对谢宁远的不一样,不是兄妹,倒像是情人间的依赖。阿善不知,像以往一样处处跟着谢宁远。

唐琳扯扯嘴角,看着谢宁远,嘲讽又酸意浓浓:“傻子也会喜欢人的吧!”

谢宁远脸上煞白,又继而转红。他指着她的鼻尖,沉声说:“她是我妹妹!唐琳你给我放尊重点!”

唐琳惊愕,脸上一片红一片白,甩手就走。

十二月底是公司的年终晚会,唐琳穿了一身纯净的白,挽着谢宁远出席。阿善又穿一袭红裙,缩在角落里吃着甜点。唐琳缓缓走过来,像只优雅的白天鹅。

她说:“善水啊,你呢,哪来的就该回哪去。”

阿善抬起头,嘴里还吃着甜点,眼睛笑成一条线:“我要和哥哥生活在一起。”

唐琳不恼,从容的笑着:“善水啊,你已经脏了!你知道吗?”

她就像是一株罂粟,阿善不知,只见她越靠越近。

唐琳抚上阿善的脸,看着她懵懂的眼睛,嗤笑道:“也难怪你不知道,你是个傻子嘛。”但她转身将阿善带入二楼的房间,打开电视。DV里,光裸身子的男女交颈而卧,疯狂又缠绵。

阿善一惊,连连后退,尖叫起来。

唐琳满意至极地说道:“你已经脏了,阿善。你和多少男人这样过呀,你不配待在你哥哥身边!你该走了。”她的声线温柔,却给了阿善最致命的一击。

至此,阿善才知晓自己往日做的那些事是情事。对于性,有了最原始而残酷的认知。

情事,本就应该和喜欢的人做。

阿善回了清水,眼神空洞无神。谢宁远不知,唐琳自是知晓。

她先是去了老师傅那里,老师傅看见她,又摇摇头,叹叹气。她不觉,坐在匠器旁,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坠取下后刻上一字“宁”。他曾教她写过,一笔一划,好像耗尽毕生的心血。

日落的时候,她走出银匠铺,又买了把尖刀。

谢力正在家呼呼大睡。

阿善看着他,嘴角牵起笑,一刀直刺心脏。

谢力挣扎着睁开眼,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阿善将尖刀拔出,鲜血便从床上蔓延开来。

她看着,笑起来。她想,她傻呀,什么都不会,可她会杀人。

阿善将尖刀洗净,细细擦拭。身后是满天的繁星,而她将要去赴一条没有黎明的路。她跳上小船,躺在上头,红色的裙摆铺散开来。
在清水河上,阿善将尖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风在刮,知了也在叫,尖刀在清冷的月色下,发出点点摄人的寒气。阿善睁着眼,不知望向哪,也不知在等谁。血色浸入裙摆里,浸入清水河里,丝丝缕缕的蔓延开来。

她这一生,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

有的仅仅是身上的一条银链,在靠近心脏的地方,还有一把尖刀,刺穿了她的心脏,刺穿了她眼里的过去和未来所有的假象。

谢宁远曾经说再也不要回来的地方,是他的阿善死去的地方。

六岁以后,谢宁远再没哭过。当他将她抱在怀里,看着阿善的眼,里面写满了绝望。他轻轻阖上那双大眼睛,轻轻安抚着,就像是她睡着的模样。

谢宁远哭的撕心裂肺。他这一生,从未爱过这世界,只是爱过一个姑娘,可能是亲情,亦或是爱情。

风在刮,乌鸦在叫,那一场葬礼,为阿善,还有谢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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