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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墙里。

“在所有的城市里,都有类似官墙里的地方,有的叫贫民窟,有的叫城中村,那里庞杂、芜乱、迷茫,像一个破箩筐一样盛放着各种不安。由乡村挤入城市的人,被城市沉淀下来的人,在距离城市最近的地方,互相防备着、接纳着,摩擦着、友好着。”

一个人,从乡村到城市的跋涉颠簸,要走过几个官墙里,换乘几路公交车?

城与乡的距离

撰文/阎海军

编辑/李婧怡

官墙里

官墙里距离街市很近,只隔了几座楼、几院房,但官墙里却很僻静。是来自自己本身的绵长,和着杂乱让你很难理清头绪。

我猜想官墙里这样高深莫测的名字必然蕴含着丰富或是悠久的历史,抑或文化背景,要么也得有个像样的传说。这个名字其实很像上海滩弄堂的名字,但是,没有雕花门楼的点缀,没有阁楼雅致的错落,官墙里只有一个类似上海滩弄堂的叫法。

我对官墙里一名的缘由很稀奇,老觉得官墙里之名似乎与官场抑或官员有什么联系,老想问问巷内的老市民。居住两年,只熟悉了一位目不识丁,但人很热情的老大妈,她说她是从另外一个巷子嫁到这个巷子的,尽管在这里居住了四五十年,这里的历史她其实根本不知道。

官墙里作为一条巷子,在这个叫历史文化名城的城市里,确实是没有一点名气,普通得只是一条简单的巷子。

其实,我应该像我的邻居一样,交钱住房,大可不必去追究什么渊源历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一些思想放在了这些没有用的事情上纠缠?

官墙里本身就是一条巷子。用巷子的标准来衡量它,最起码该直的地方应该直得理直气壮,该弯的地方应该弯得隐晦有形,不至于现在这种样子——房子们的头尾、大腹、肥臀,毫无顾忌地摆布,让巷子跟水流一样弯弯曲曲。这样,官墙里就是一条小河,绕着巷子里的房子和人,经年累月地流淌着。

官墙里这条巷子最多的是房东,官墙里被房子挤得没了形状,房东是罪魁祸首。

我曾居住的一户人家,房东也和我一样,是由农村进入城市的。他进城靠卖水果奋斗了20年,盖起两层小阁楼。

我是房东的第一位房客,我住进他家时,他刚修好的房子还没有干透。冬天来临,我没有火炉,屋内冷如冰窖。我先一晚写着“人民生活幸福”的新闻稿,第二日交给主管时,稿纸潮得像水湿过一样。

房东经常对我用做作的平易掩饰内心的骄傲。他明明知道我买不起楼房,却偏要经常哪壶不开提哪壶式地问我,是不是该买房了?再说我真的搬走的话,他就要少一份房钱,可他非要装得大义凛然、毫不在乎似的,好像为我很操心的样子。

他每次都问得我心头疼痒难抑。不过,这些都是他对我特别的客气,别的房客他从来懒得问。我也是房东资格最老的房客,我在他家一住就是四年,我根本不想在自己没有自己的房子前,把空洞的家搬来搬去。

房东的老婆全天候在家。她没有工作,她的老公每天拼命卖水果。这种生活他们每天重复,每天安乐地经历。房东进城做了市民,但不改农民勤劳的本色。有太多城里人在自己的城市也买不起房的前提下,房东能拥有自己的独栋房子,他势必内心优越。

房东建房的时候,房价还一点不贵。房东一家的生活来源全仗卖水果、收房租。房东每天早出晚归,房东老婆有充足的时间当包租婆。她像一枚摄像头一样对房客的一举一动都监视得了如指掌。她还有一个帮手——上技校的女儿。房客不经意间妨碍别人的轻微举动,房东老婆都要用自己由于得过中风导致咬字不清的语言进行指责。

我在房东家亲眼目睹了房东和房东老婆把一位房客轰走的过程。那个房客是大家都不喜欢的类型。他们两口子每天都在官墙里以外的地方打麻将,每次回来都是深夜,而且每夜都要剧烈地咳嗽。我曾经怀疑那男的可能吸毒,后来尽管没有得到证实,房东两口子也怀疑他们的身体有重大的毛病,甚至害怕他们得了“非典”一样的巨大传染病。

房东两口子把房客两口子赶走经历了很大的曲折。房东两口子先后都和女房客吵架,男房客好像没有对外代表主权进行吵架的政治权利,一直保持着沉默,任由自己的老婆与房东两口子进行舌战。吵归吵,但最终还是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房客搬走了。

房东和房客之间好像始终是敌对关系。房东的眼中,房客始终是一群素质永远提不高的人——老是不把房东家当自己家一样爱惜。房东教训房客的口气总是有些心痛不已。而房客始终觉得房东过于苛刻,住在房东家里始终没有住在自己家里随心所欲。

带朋友过来一起喝酒,带对象过来一起睡觉,是房东最反对的事。但房客也有自己的交际,犯规天天都有,争吵日日不断。

官墙里有无数个大杂院,有无数个房东,房东“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开往乡村的公交

居住在远离闹市的郊外,每天的出行都要搭乘开往城外乡村的3路公交。

清晨,大家总是在睡眼蒙眬的状态下挤进它。从乡村一路开来,3路公交里面的人总是挤得满满的,有时候连门都难以打开。门开了,车下的人死命往上挤,车上面门口的人丝毫不让,就是让也总是极不情愿。拥挤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好不容易挤上车,总要被站在门口的人白几眼。车下的人总会想,要不是有急事,谁愿意和你挤;车上的人总要嘀咕,这么挤,还上,怎么就不去等下一趟。

车在继续走,又到了一个站点。那些刚刚在车下挤上来的人,瞬间成了车上的人,他们立马变了脸色,和刚才车门口对待自己的人一样对待车下的人。

每到一个站点,售票的人总要提高嗓门指挥车里面的人往一起挤,车底下的人赶紧往上挤,尽量拉上所有等车的人。

公交从乡下开来,进城时已经拉了好多的人。最早坐车的人大多都是村里人,他们最勤劳,起得最早,但他们穿得都很脏,身上经常有泥巴、灰尘,还带着汗臭味。他们都要赶在最早的时间去城里的工地干活。他们上车最早,往往都有座位。

公交一进城,上车的就都是市民身份的人。一些打扮得很厉害的女人最不喜欢和乡下人靠近,站公交的城里人对于坐公交的乡下人总要投以鄙夷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说,这么脏还要占一个座位,真是浪费。

那些化了妆、穿得艳的城里女人更是最担心乡下人的拥挤,偶尔有一个乡下人中途下车,总要挤出一路抱怨。那些泥巴、灰尘似乎只有粘在最干净的衣服上才最能显示自己的存在。乡下人坐过的座位,即使乡下人下了车,旁边的城里女人宁可站着也不会去坐。

城市被乡村包围在中间,有好几路公交和3路公交一样,是由城市开往乡村的。城市与乡村的边际,在公交车里时而消弭、时而对立。

公交在上下班时间最拥挤。公交里权威最大的人是票员。车不大,眼看着再也装不下一个人了,但在票员高分贝的近乎训斥的指挥下,总能圆满地把一路上的乘客都拉进来,送到各自的目的地。每每面对拥挤,总会令人感到一丝慌乱和担心。太挤,会挤着妇幼童叟;不挤,票员怎么逐个完成卖票的任务。

但这两种担心都是多余的。每趟车上的票员都有一样强悍的嗓音,都有一样精明的策略,从不会漏掉一个不买票坐到站的人。有老人上车,多数人是愿意让座的,但也有一些人会装作看不见,票员的策略总会让不让座的年轻人很难堪——既要让座,还要丢掉一个没素质的脸面。学生拿的都是月票,票员对学生的指责最为严厉。学生经常会由于月票而变成三等公民,车太挤的时候,票员有可能以拥挤为由,拒载学生。

公交由于拥挤而变得紧张,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焦急,都带着各自的烦乱,每个人坚持防护自己的心态充分表达着摩肩接踵的极其不得已,每个人的压抑在相互形成抱怨的趋势里迟迟不能消除,压得车厢里的空气都是沉重不堪。

一大群人挤在一处狭小空间,用老死不相往来的麻木、漠然对视对方。公交循环往复,每个乘坐的人周而复始。乘坐公交,好像不是为了赶路,而是为了证明各自的存在。

票员对于乘客很苛刻,但对于偶尔上车的小偷则显得有些软弱。小偷都是群体出动,多则四五人,少则两三人。一上车,往门口一站,相互形成掩护,瞅定一个联合进攻。公交到站有人下车最容易失窃。票员对小偷置若罔闻,满车的人也是置之不理。偶尔有人发现了小偷,也是光想着照看好自己的东西,生怕对小偷多看几眼也会遭到报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小偷不偷自己,谁都不愿意多管闲事。小偷在车上经常出现,估计也是由于经常能顺利得手养成了傲视群弱的习惯。

一旦客流高峰期一过,公交就闲散下来了。傍晚,对开的公交开到闹市区时,都要停下来等人,拉不满不发车。跑空趟浪费汽油,乘客的时间不是金钱,小城的公交就是这么任性。早晨人满为患麻烦,晚上却是人少着急。

乘坐晚公交回家的人,不论市民还是农民,都不急不慌。只要不超过停车时间,慢悠悠遛到车站,毫不担心挤不进去。

闹市是整个城市的心脏,所有的公交都像血液流经心脏一样围绕着闹市流动。从远古的原始社群走来,习惯于穴居的人在人满为患的城市里,依然选择了穴居——窝在层层累积起的鸟笼一样的方格子里。

那鸟笼似乎始终不能满足日渐增多的人群,层码越来越高,价格越来越贵。能在越来越拥挤的闹市居住,越来越成了金钱地位高端的象征。

有金钱和地位的人大都有自己的轿车,他们即使走两三百米的路也要用轿车代步。轿车走在闹市区,就像挤公交的乘客,每个人都在焦急地争抢,生怕自己落在后面。

一辆公交只要行动起来都要载上数十上百的人,而那些看似豪华的轿车顶多才能拉上三五个人,有时候甚至只拉一个人。用人均占有指数衡量,轿车对交通拥堵的“贡献”最大。

越是有权势越是居住闹市越是懒得走路,越是穷人越是居住郊外只能乘坐公交。挤公交和城市堵车背后的逻辑,直接揭露了城市的陌生和阶层差距。

(本文节选自阎海军《官墙里:一个人的乡村与都市》,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

关于阎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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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海军,媒体人,非虚构作家。长期从事“三农”问题调查研究和乡土文化挖掘整理。2015年出版专著《崖边报告:乡土中国的裂变记录》,2017年出版随笔集《官墙里:一个人的乡村与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