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近来热播网剧《河神》之中,小河神奇幻梦境里总会出现诡异的娃娃,令许多观众不寒而栗。而作为家中独子的郭得友,又常被唤作“郭二哥”。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情节背后,隐藏着一个老天津卫的隐秘习俗。

求学天津之时,偶然得知一个奇怪风俗:老天津卫兄弟排行没有老大,见面尊称“二哥”“二爷”。求教于熟悉天津风俗的同窗,他的回应倒也很有天津特色:“搜搜张寿臣老爷子的单口相声,介个答案都在里面呢!”

老爷子在相声里说的分明:到天津“二爷”就是大爷,天津是从二爷、三爷往下数,没有“大爷”。“大爷”哪?“大爷”是“娃娃哥哥”。“娃娃哥哥”就是泥人儿啦!就是“拴”的“娃娃”呀!

娃娃当大哥,长子靠边站,这样的奇景,或许只有放在天津的市井文化里不会显得违和。民国时代,娃娃大哥往往是“红袄绿裤,开裆裤,老虎鞋,梳个小坠根儿,拿支糖堆儿”,被许多人家奉为座上宾。

但追溯以往的记载,似乎这种神奇的娃娃最早并不被天津独享。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收录过这样一则“鬼故事”: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无异。殁后,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

这桩轶闻发生在滦阳,也就是今之承德。“娃娃大哥”也似乎不止一个,而有四五个。但有一点与天津无异,就是“拴娃娃”适用于求子心切的妇女。

然而呢,张老爷子也点明了:哪儿都有拴娃娃的,可哪儿也没有咱们天津厉害,天津对于这个特别盛行,差不多家家都有“娃娃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哪?这是娘娘宫老道给造的魔!

《阅微草堂笔记》轶闻里的“神庙”,衍生到天津就是天后宫。天津一直流传着“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卫”的俗语,始建于元代泰定三年的天后宫也确实比天津设卫筑城的历史更为悠久。漕运船只来来往往,也顺便带来了福建莆田的航海女神林默,随着她在康熙年间被封为“护国庇民昭灵显应仁慈天后”,天后宫之名应运而生。

民国时代在天后宫担任住持三十年的张修华在《天津文史资料·我和天后宫》里这样回忆老天津卫的“拴娃娃”旧俗:来庙的多半是妇女,有时婆媳同来,间或夫妻相偕,由道士陪同。在千子娘娘和百子娘娘身上许多泥娃娃之中选择一个,用红线拴住,口中念叨着:姓啥叫啥,家住哪里,说声:“好孩子跟我走吧!”大致同一时代天津诗人冯文洵则为这一“怪现象”赋诗一首:家供张仙子嗣求,娘娘庙里又来偷。逡巡殿角知新妇,欲系红绳尚觉羞。两人的描述略有不同,张修华口中的“买”娃娃,在冯文洵眼里变成了“偷”。其实这并不矛盾,求子妇人通常欲在道士眼皮底下偷走一个泥娃娃,但一旦被发现,就花钱买下了,这是惯例,也难怪张修华坚信此习俗是“道士进钱最大的财源”。

请来或偷来了“娃娃大哥”,只是求子的第一步。待到妇人生子,娃娃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哥,它还得经历人为的发育,不然弟弟妹妹长大成人,大哥却童颜不改,成何体统?这种“人为发育”,旧称“洗娃娃”,张寿臣先生的相声里也说得清清楚楚:鼓楼北,路东,一家挨一家泥人铺。还有一个地方,袜子胡同路南,一家挨着一家泥人铺。您瞧窗台上、铺子里头摆的,多大的都有……掌柜的这么一问,太太说了:“长三岁。”长三岁,洗的时候呀长三寸,一岁长一寸,一寸有一寸的钱……

更离奇的是,一些家庭里,“娃娃大哥”不仅是求子工具,而且被视为家庭成员,世代祀奉:每天吃饭时,“娃娃大哥”也上桌,也有他一份饭食。“娃娃大哥”身价很高,一般放在神佛龛旁,有的人家竟供养在祖先堂内。如果生的孩子成家有了儿女,娃娃便长一辈,成了“娃娃大爷”,甚至有了第三代,还要给娃娃画上黑胡,穿上长袍马褂,塑在一张小木椅上,这样一来就成了“娃娃爷爷”……不但隔三差五重塑泥身,还能见证子孙满堂的盛景,在浓浓人情味的温馨背后,总是透着一丝诡异。

按说,“娃娃大哥”是天后宫的外来户,不见于东南沿海风俗,倒是与山东等地的民俗神似。“拴娃娃”何时成为天津卫一景,目前或许不得而知了。但在前辈追根溯源的求索过程中,涌现出了不少新奇的假说。在裘锡圭先生《杀首子解》的启发之下,涂宗涛先生就由“娃娃大哥”联想到了古代杀子献祭的传统。

提起杀子献祭,人们可能下意识想到《圣经》里那道考验亚伯拉罕的著名神谕:“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但论及“替罪羊”,中国古史不需要这类舶来品,而且更为血腥暴力。

《墨子·节葬》记载:昔者,越之东有輆沭之国者,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生下长子不养,而将其肢解分食,实在君子不堪入目的夷狄行径,但三代贤君之首的尧也曾杀死长子。《墨子·鲁问》则更进一步:楚之南有晱人之国桥。其国之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其君,君喜则赏其父。“越之东”之后又有“楚之南”,看来在中原士大夫眼里,瘴疠之地的野蛮人多有杀食长子的习俗。尤其是“美,则以遗其君”细思极恐,后人凭此推测,把长子蒸熟献给齐桓公尝鲜的易牙就是夷狄之民。更有研究者指出,“孟仲叔季”之“孟”字,《说文》解释:长也,从子,皿声,就寓意着古人杀长子而食的恐怖习俗。

但《墨子》的记载尚有一个蹊跷之处,杀长子为何“宜弟”呢?其实这才是杀子献祭与“拴娃娃”风俗的内在关联。先卖个关子,讲一个土家族神话故事。被视为民族文化密码的《摆手歌》里,土家族先祖雍尼诞下一个肉球,生育女神伊窝阿巴降下启示:“雍尼莫啼哭,生的是人种,人种靠它传。煮不得,炒不得,砍成块抛出去,普天之下才有人哩!”于是,这个肉球长子被砍碎,化作了万千人种,这就是“宜弟”。“拴娃娃”同理,偷来一个泥娃娃,通过“洗娃娃”不断重塑泥身,日后的众多兄弟踩着那些被丢在角落的泥躯来到人世,也是“宜弟”的一种异化。

当然,这种说辞能让先民深信不疑,却无法说服后来者。杀死首子的血腥习俗,其实在人类学上讲得通,而且颇有意义。《汉纪·孝成皇帝纪》提到:“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以正世。”章太炎更是直截了当:“妇初来也,疑挟他姓遗腹以至,故生子则弃长而畜稚。”这是说,在氏族社会,族外通婚之际,先民总会担心混进“野种”乱了血脉,而外来女子生下的长子嫌疑最大,因而常被用来献祭,以保障血统纯洁。这样一来,残忍的杀子行为似乎有了不合情但合理的解释。只不过,随着文明演进,它已经脱去血淋淋的外衣,仅在“拴娃娃”这样的奇异民俗里保留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