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也吃槟榔?苏东坡也吃槟榔?在文字里抽丝剥茧的医疗史研究

为什么要研究“医疗史”

“微观”的医疗,关注个体的健康与疾病。医疗史的研究,则是从“宏观”角度切入,把医疗行为放在更大的社会结构、文化脉络、历史纵深下,进行动态的观察。我们可以从医疗认识一个时代,也能从他们的生老病死,靠近千百年前的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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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含在医疗行为和论述背后的权力关系、知识流动,都是医疗史关注的焦点。图/iStock。

投身医疗史研究的人,至少可以粗分成两类。比较典型的一种,是“医者”。他们以医药背景,为自己的领域写历史;或者是从学科的沿革脉络,找出更好的治疗方案。这条路径关注的,通常是医药理论、卫教观念、及临床技术的突破。

另一种,则以“历史学者”的角度切入医疗史的研究。相较于医者,历史学者更重视怎么从社会和文化的脉络,来解读各种疾病和医疗活动。在台湾,医疗史还算是相对“年轻”的学科,蓬勃发展是近三十年内的事。中研院历史语言所的陈韵如助研究员,正是这个领域中的新进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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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韵如在台大历史系取得学士与硕士之后,赴英国牛津大学攻读东方研究的博士。在历史研究中,特别关注性别与医疗领域中的社会文化与权力关系。

宋代的“瘴病医学研讨会”

陈韵如的博士论文,研究宋朝人如何讨论“瘴病”这回事。对“瘴”这个字,现代人应该是很陌生的,因为我们大概不会听到医生说“你得了瘴病”。但对于古人来说,这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疾患。其实瘴病不是单一疾病,在传统医学的观念里,可以指在湿热地区发生的种种症状,例如感觉忽冷忽热、失语等。

南宋笔记《岭外代答》:“南人凡病,皆谓之瘴。”

相对于中原(黄河流域)是华夏文明的核心,岭南地区(五岭以南,宋代时的范围大约是今日广东、广西、海南一带)则被视为开化较晚的蛮荒地带,山林间除了毒蛇猛兽、蚊蚋虫虺,还有可怕的“瘴疠之气”,也就是湿热天候蒸熏出来的有毒气体。北方人一个水土不服沾染上,可就得了瘴病。瘴病可能会让身体忽冷忽热、呕吐头痛,严重者甚至可能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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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山水示意图。古人认为的瘴,产生于湿热的南方风土之中,像是山林环境中因为某些因素(例如动植物腐败等)而产生的致病毒气。

根据其他学者的研究,瘴病的某些症状类似现代医学中的“疟疾”(也包括部分的感冒、中暑、高山症等等)。我们现在当然已经弄清楚疟疾的病原(原虫)和病媒(蚊子),但千百年前的古人主要把这些恶疾归咎于南方湿热的风土环境。

中国最早有明确年份的瘴气记载,是在公元 42 年(东汉年间),此后的各朝各代,便开始陆续有医者进行研究,将“瘴”视为一种疾病或是致病因子,提出成因与治疗方法,记载在医书中。

不过到了宋代,瘴病治疗的讨论突然兴盛了起来,许多文本突然像雨后春笋般出现,除了各抒己见,甚至还会彼此对话论辩,仿佛开起了“瘴病研讨会”一般。这个现象,让陈韵如产生了研究兴趣。想要找出是哪些因素让关于瘴病的书写大量增加、书写的角度和内容又是如何。

槟榔与瘴病的恩怨情仇

陈韵如首先观察到的是,“瘴病治疗”这件事,不再只由医者写在医书里,许多士人也加入了论述的行列。宋朝重心南移,很多士人或遭贬谪、或是游历,来到了岭南这个瘴气的故乡。他们把所见所闻,以个人笔记或采风志的形式记录下来。例如大文豪苏东坡,被贬官到儋州(海南岛),就留下不少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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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被贬官到海南岛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在边赏月的时候,边吃着槟榔呢?

士人或墨客提到瘴气,总犹如妖魔鬼怪一般,例如杜甫曾言“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几乎都带有一种蛮荒恐怖的气息。但苏东坡即使来到他人眼中的蛮夷之地,仍然不改乐天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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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插画

当地人认为槟榔可以解瘴疠之气,苏东坡便入境随俗、大吃特吃,吃到脸红冒汗好像喝醉一样,甚至还特地写诗歌咏槟榔:“可疗饥怀香自吐,能消瘴疠暖如薰。”很难把国文课本里的唐宋八大家,和台味十足的红唇族联想在一起。

除了苏轼之外,也有其他人支持吃槟榔可以抵御瘴病的观点。像是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一书中提到:“岭南人以槟榔代茶,且谓可以御瘴。”他说自己刚到岭南的时候,对槟榔敬谢不敏,过了一段时间后,敢稍微尝试看看,等到住了一年多,完全就吃上瘾了,“不可一日无此君矣”。

但也有人对槟榔嗤之以鼻,认为吃槟榔除了不雅观之外,更没有任何防瘴之功。南宋周去非的《岭外代答》写道:“有嘲广人曰:‘路上行人口似羊。’言以蒌叶杂咀,终日噍饲也,曲尽噉槟榔之状矣。每逢人则黑齿朱唇;数人聚会,则朱殷遍地,实可厌恶。”言词中对于岭南居民嚼槟榔、吐红渣的情状,极尽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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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的槟榔

瘴病论述生力军:被贬官的士人们

宋代很有意思的就是,第一次有这么多士人和医者,留下各式各样关于瘴病治疗的意见。

陈韵如认为,宋代之前可能也有类似这样的对话,但资料并没有完整保留下来。流传后世的文本,几乎都是医书,里面收录由医者挂保证、已经使用过证明有效的“验方”。

到了宋代,已经不只医书在讨论瘴病治疗了,还包括各种书信、诗词、笔记作品、史地采风等文本,原因就在于岭南宦游的士人,也参与了书写,留下许多珍贵的观点和史料。

陈韵如也发现,宋代士人的书写,特别强调亲身见闻。这种整体文坛的风格演变,也同步影响了南宋医疗叙事的呈现样貌。“部分士人的观点认为,医疗用药配方,应该要配合患者体质和地理条件等个人差异。”

发现这些关联性和趋势之后,陈韵如打算继续更深入的探究分析,找出资讯秩序的变化轨迹。比方说,是不是有哪些地区因为印刷术的进步,而让医学知识拥有更好的传播基础?宋朝朝廷将医学古籍重新校勘付梓,此种官方政策是否会促进民间的知识流动?这些都会是接下来的研究课题。

“若能够建立宋代的案例模式,就可以用来研究明清社会、或是跟十六世纪的欧洲交互印证。”陈韵如眼中闪烁著期待的光芒。

为什么选择研究历史?

因为我不太擅长跟活人打交道(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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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画师赵孟坚(1199-1264)的《岁寒三友图》

其实是因为小时候爱听历史故事,就念了历史系。念了之后才知道,历史系作为一个知识领域,并不是每天都在听故事的。历史研究是要收集各种证据素材,去推导到已知的事件、或拼凑出未知的真相。这个过程其实很像在当侦探,这一点让我觉得很有趣。

不过因为不需要跟活人互动,姑且称之为“安乐椅侦探”吧!(再次大笑)

为什么研究宋代的瘴病治疗文本?

在硕士时读过一些文献,形容北方天气寒冷,所以居住在北方的人毛孔比较紧实、气也比较收敛;南方人则相反,天气热所以常流汗,气也比较疏松不扎实。

编按:此段叙述出自元代释继洪写的《岭南卫生方》,该书可谓瘴病研究领域中相当完整且重要的论著。原文是:“大抵西北地寒,土厚水深,又人食酥酪之类,病者多宜发散转利,伤寒、温疫至有汗不得出而毙者,气常收敛故也;岭南阴气不收,又复卑湿,又人食槟榔之类,气疏而不实,四时汗出,病者岂宜更服发散等药,此理明甚!”

当时觉得,“这应该是你们自己的想像或心理作用吧?毛孔就是毛孔啊,南方人北方人怎么会不一样呢!”

没想到,自己后来去英国念书,那边天气比台湾冷得多,发现自己一个“南方人”去到“北方”,真的会特别想吃油腻热量高的食物。我开始思考,也许环境和生物学上的条件,真的可以提供不同的历史研究角度。于是我对那些史料,也重新产生了兴趣。

以历史专业研究医疗史,有哪些挑战?

宋代是医学著述蓬勃发展的年代,光是讨论中医里面的“伤寒”概念,宋朝就至少有 16 本医书之多。我每一本都看完了,字面上都懂,但对于脉诊和治疗方法之间的因果关系,却无法理解。

若是有中医背景的学者,可能在临床或其他训练过程中,可以累积足够知识经验,去补足史料略过未提的细节。但我没有办法,因此必须适当的调整研究的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