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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35岁那年,佛陀参透红尘,获得无上般若智慧,一举晋阶如来之境。

为扩大其佛学版图,佛陀率领弟子去蜿蜒无际的恒河流域传教。

这日,佛陀等人走进一座小镇,见有数十人在河边空地上围成一圈。

圈中有一个衣着油腻、手拎尖刀的屠户,一头被八个壮汉强摁在地上的老黄牛。

单就衣着来看,那屠户与其他屠户并无区别。

但你看清她面容时会大吃一惊,因为她身段窈窕,模样端庄,是个面容稚嫩的妙龄女子,与大家印象中的满身横肉、形貌凶狠的屠户形象大相径庭。

佛陀驻足时,女屠户正欲举刀杀牛。

牛儿横躺在地上,四蹄被缚,被八名壮汉强摁着,无法动弹。

刀光掠过,寒气侵人,牛儿眼神悲戚,阵阵哀鸣。

彼时,佛陀没有丈二金身,没有珠光宝器,只有竹杖芒鞋,素衣褴实数,形若乞丐,但身周始终氤氲着一圈薄如烟霭的佛光。

不经意间,女屠户的眸光捕捉到人丛外那圈佛光,立刻转身奔向佛陀。

“啊——”

围观者见她突然神情怪异,提着锋刃奔来,慌忙向两边闪避。

佛陀与他的弟子却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众人暗忖慘剧即在眼前,各自心中惶恐,岂料女屠户奔至佛陀身前,呛啷一声丢掉刀具,跪地仰视着佛陀,虔诚地说道:“佛陀,弟子不愿杀生,却又无其他谋生技能,请求佛陀指点迷津?”

原来,这女屠户出身名门,因家道中落阴差阳错变成屠户,一直觉得罪孽深重,欲得解脱。

佛陀像慈父般微笑着,张开温润的手掌抓住女屠户的手,说:“人,本可跟随智慧选择道路,但你的心智尽被这只手占住,致你无法另谋他路。”

女屠户满面疑惑道:“请问佛陀,弟子如何能另谋他路呢?”

佛陀点化道:“你若能忘掉这只手,自有明灯指引。”

女屠户若有所悟,脸上神情轻松许多。但她望向自己那双强壮得不像女人的手时,再次心生疑惑。

“佛陀,您所说的道理弟子已领悟。但弟子是个凡人,要弟子忘掉这双手,不用它谋生,委实难以做到。请问佛陀有无妙法帮助弟子实现这个愿望?”

佛陀眸光坚定地紧盯着女屠户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欲!忘!俗!念!先!斩!凡!根!”说完,弯腰拾起地上的屠刀,将手一挥,当空划出一道寒光,将女屠户那条杀过千百条生灵的胳膊斩落尘埃。

众人正看得出神,不料突见如此血腥场面,纷纷惊呼掩面,不忍相看。

女屠户浑身颤抖,鲜血自断臂涌出,面白如纸,脸上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从此以后,缺了胳膊的女屠户,无法再从事老行当,只得追随佛陀前往各地弘扬佛法。

后来,佛陀涅槃,女屠户证得无量圆满功德,夜生千臂,变成后世广为传颂的千手观音。

所以,“放下屠刀”并非一个简单的肢体动作,而是以断臂之勇抛弃过去,另谋新路。

【2】

人,无肉不欢。

供给肉食的屠户,或者屠夫,任何朝代、任何民族都不可或缺。

但工业文明到来后,这古老的职业渐渐衰落,渐被机械代替。

我有位朋友,是某个屠宰场的机械工程师,算是新时代的屠户代表,曾跟我讲过现代化的屠宰过程。

一头猪被送进屠宰场后,会在完全无感的情况下,跟着某种特别的声波走到预定地点,一瞬间被高压电击晕,被高温去毛,被激光解剖,被机械臂扒掉内脏,被高压水枪洗净,再被激光切割成标准肉块,戳上印章,躺在履带上坠入冷库。

整个屠宰过程由电脑控制,速度极快,一头活生生的猪被变成一块块符合标准的肉只需要十分钟。其间不需任何人参与,人和猪都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与压力,既人性化又猪性化。

过去屠户杀猪,猪始终处于清醒状态,会因恐惧拼命挣扎,屠户要在四五个壮汉的帮助下,与猪狠狠搏斗一番,把猪摁在案板上实施宰杀。如果刀子吃不准部位,力度不够,没有一刀穿透猪心,猪就不会即刻死去,以致时常有猪假死,待屠户一松手就跳起来逃得远远的,教人哭笑不得。

过去一个屠户,不管手脚多利索,手艺多高明,一天至多能杀三五头猪。现在的屠宰场却能一天宰杀上千头。

与现代屠宰相比,传统屠宰不仅工具落后,手法血腥,效率也极低。

跟很多人一样,这是我对现代屠宰的认识,觉得现代屠宰既先进,又文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但我那位身为屠宰场工程师的朋友却并不以此为傲。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

他们屠宰场刚兴建那会儿,从德国引进了一套高逼格的屠宰设备。

设备安装完毕,要进行一段测试,每次要赶十头猪到某个固定地点实施电击。

但这测试不是易事,要精准控制电压。如果电压大了,猪会被烧焦,会影响猪肉的卖相、口感。

反之,如果电压小了,猪不会被电晕,会处于清醒状态,无法进入下一个屠宰程序,会误事。

为得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电压值,这位朋友和其他工程师一起,将电压从100伏一点一点地往上加,每加一次就把十头猪赶进去试击一次。

刚开始,那十头猪不知情,会在食物的诱导下走进测试区。

但电过两三次后,猪的脑子里生成了痛苦记忆,死活不再进试验区。

屠宰场购买这套设备投了一大笔资金,想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测试,投入生产,不想耽误任何时间,就去外面请来一辆推土机,强行将那十头猪推进电击区。

那十头猪满眼惊恐,拼命嚎叫,不断四蹄蹬地,与推土机抗衡,却终究难逃一次次遭受电击的命运。

大约测试到五六十次的时候,每头猪都已眼神绝望,精疲力尽。就在下一次测试即将到来时,有一头猪突然跳起身,猛地撞向水泥墙,当场头裂身亡。

其他猪也纷纷效仿,发疯地撞向水泥墙,一眨眼功夫全部横死当场。

我这位朋友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从那以后,对自己的职业抱有深深的怀疑,无法安心,最终找了个理由辞职而去。

从这位朋友的讲述里,我发现一个无限接近于真理的道理:

即使像猪这样习惯任人宰割的生物,到绝望时也会搏命一死。

所以,绝望才是真正的放弃。只要你还想活下去,就应该坦然承受眼下的苦难,坚强地走向下一关,哪怕那里有血腥的屠刀在等你。

【3】

上世纪90年代,我们村有个姓郭的杀猪匠。

他中等身材,厚唇方额,总穿一套涤沦布料缝制的、四个荷包的老式服装,脚上总穿一双沾了泥土的解放鞋。嘴边时常叼着自制的土烟,黝黑的脸上总是油腻腻的,好像从来没洗过。

村民们请他到家里杀猪,会请他吃一顿丰盛的酒食,送他一条肉,却多半不会给他钱。所以,他并不能从他的职业中获得直接收益。唯一能让他有所赚头的是他可以将猪毛、猪蹄子一类的东西带走,拿去集市上换钱。

村里人养猪通常要养一年,到腊月才宰杀,故他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跟其他村民一样,需要下地锄草,挑肥播种,劈柴担水。只有到了年尾才正经做回本行。

每年除夕前一个月,是他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大概要从月头忙到大年三十晚上,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走乡蹿户,非常紧俏。

我那时六七岁,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学上一年级。

我曾亲眼看见一排民兵,手拿老式步枪站在讲台上公审犯人,像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那样庄严地宣读某位被五花大绑的人坐牢,宣判某位面色惨白的人执行枪决。看见那宣布犯人生死的人因此获得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的掌声。由于这个原因,我天生对那些拥有杀戮权的人充满敬畏与恐惧。

虽然我们村里的这个屠户每次杀的都是猪,不是人,我却同样能在他身上发现一股可怕的杀气。如果偶然在路上碰见他背着装有各种刀具的背篓走来,我的脊背会腾的一下冒出彻骨的寒意,撒开脚丫子一溜烟跑得远远的。

十八岁那年,我去部队参军,离开了村里。

那几年,好多年轻人去南方打工,只留一些老弱病残在村里。

由于留下的人行动不便,没法养猪,对杀猪匠的需要越来越少。

那位年逾四十的屠户渐渐被人遗忘。

大概受不了远方的诱惑,过了几年,他也去了沿海做工。

于是,我们村最后一个屠户就这样草草收场,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有一次,他跟几个老乡一起喝酒,无意中聊起他的老行当。

“我其实不愿杀猪。”他说,“每次杀猪,左眼就跳,右边膀子就痛。……可能猪也是条命,杀多了要遭报应。”

老乡们心里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嘴上却不承认,只说他想多了。

大约在他去南方的第五个年头,由于受到高额工资的诱惑,他离开原来的厂子,进了一家屠宰场。

屠宰场的工资高,干一年相当于他过去干两年。

他的工作,具体而言是刀具保养师,负责给机器换铡刀,上油,让刀具始终保持锋利。

他大约在那家屠宰场里干了五六年。

第六三的某个晚上,场里正按规定流程进行屠宰生产,在没有接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场里突然停了电。他想借停电的时间处理一个机械故障,可刚将右臂伸进机器里,电闸就嗒的一声起动了,五把一米多高的铡刀同时落下,将他整条臂切成了六段。血流如注的他第一时间嘶吼着奔向医院,可最终还是因为失血过多仓促谢世。

在他即将永别人世时,他告诉他儿子,此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不要做屠户。

儿子问他,有什么遗愿。

他说,别的都不重要了,只有一条很关键,别把那条断胳膊跟他葬在一起。

儿子不想他尸身不全,问他理由。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瞪起双睛说:“那条胳膊杀了太多猪,造了太多孽,一到阴雨天就痛。现在好不容易把它切掉了,不想再跟它扯上任何关系。”

观此往事,我发现,杀猪作为一门职业本身无可厚非,但如果因此心绪不宁,就应该另择他路,否则真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换而言之,如果我们总为眼下所做的事不情不愿,即使它能带来高收益也不应流连不舍。

我们这一生不能被金钱后来居上,变异为一件可以坐而论价的商品。

我们的职业应该使我们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拥有正常的人的思维,拥有只属于人这类生物的快乐。缺少这一点,不管你攒下多少财产,都脱离了生而为人的本义。 (本文作者|咕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