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丘智贤，网易历史专栏作者，黄埔同学后代联谊会会长，著有抗战史专论五十余篇。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太原危矣

1937年9月21日，山西太原的街头因迫近的战事而显得寥落，一名记者写道因为空袭，「每条街上祇断续的有几个行人，一二辆人力车踱着慢步，找不到乘客，市上呈现着凄凉悲楚的景象，一个人走在路上，会感到心悸而又酸痛起来。」

这天下午，四名空军第二十八队的广东籍青年飞行员，驾着性能逊于日本的霍克二型（Curtiss Hawk II）驱逐机，勇敢迎击日本轰炸机十四架、驱逐机八架，年仅二十八岁的上尉队长陈其光，作战奋不顾身，击落了日本著名战机飞行员三轮宽少佐，自己也机毁身负重伤，以少敌多，以弱战强，写下了中国空军不朽的抗战篇章。

1937年8月底，日军突破国军坚守两周有余的南口一线，山西岌岌可危；9月11日晨，日军开始进攻晋北重镇大同东方阵地，下午六时，复猛攻聚乐堡一线，当时，北方战场还未有中国空军加入战局。

八一三淞沪抗战后，中国空军在（南）京沪杭积极投入作战，除反复攻击上海日军部队与设施外，更首在杭州笕桥，击落日机两架、重创两架的光荣战绩，日军海军航空部队虽接连被我打击，但其生力军仍旧源源投入战场，相较于此，抗战前苦心建立的中国空军，战前统计所有飞机不过三百零六架，已然陷入了严重的消耗局面。

1937年7月13日，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电呈蒋中正空军现况，各队飞机共306架，可用者229架

尽管空军战力捉襟见肘，淞沪一线日益吃紧，统帅部仍决定增派空军前往北方，9月11日，空军前敌总指挥周至柔致电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组成北正面空军混合支队，预计于9月15日投入战斗。

空军北正面支队，由第六大队大队长陈栖霞兼任支队司令，预计设立司令部于太原，以洛阳、西安、南阳、绥德等处为根据机场、太原、太谷、临汾、汾阳、长治等处为前进机场。

根据空军判断，北战场日军陆军航空兵励，约有近两百架飞机，我军组成北正面支队，隶属空军第七大队、空军第二十七队、空军第二十八队一部，总共仅有三十七架飞机，其中，担任驱逐歼击任务的，仅有空军第二十八队七架霍克二型（Curtiss Hawk II）驱逐机，与敌实力不可谓不悬殊。

空军第二十八队

抗战之前，全国空军并不统一，广东、广西地方实力派，各自组建空军，并有相当实力，1936年6、7月间，两广以抗日为名，挑战中央政府，几乎酿成战事，最后事变和平解决，国民政府并利用机会，收编广东空军，8月间，原广东空军第六队，被改编为空军第二十八队，当时有霍克机九架，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盼望不再有所谓中央与地方空军之别，特别指示「应即筹编空军大队，俾中央与广东各队混合编成为要」，而仅一年后，全国空军人员便迎来了抗战的序幕，情况艰难可想而知。

因为空军第二十八队的部队渊源，当中的飞行员，清一色是广东或者粤籍的华侨子弟，队长陈其光，广东番禺人，1928年毕业于中山大学附中后，报考广东航校第三期；队员梁定苑，广东文昌人；而该队的陈瑞钿、苏英祥、雷炎均，均为美国华侨，他们在美学习飞行后，又主动回家投效空军，希望在抗战当中，为国家民族竭尽心力。

抗战爆发后，驻扎南昌的空军第二十八队，随即于1937年8月14日深夜接获命令，令第二天拂晓进驻南京，担任首都防空，8月15日清晨，队长陈其光率部七架飞机，飞抵南京，配属空军第三大队，担任空防任务。

当时，空军第二十八队驻防于句容机场，以此为基地，在南京与句容上空警戒，移防当日下午，陈其光便率队起飞，共同迎击来袭日机；8月16日上午10点10分，日本重轰炸机6架飞临轰炸，该队紧急起飞2架迎敌，副队长陈瑞钿与僚机追击敌机至太湖附近，经过55分钟左右激战，将敌机集中迫降。

随着战事加剧，空军第二十八队也迎来更为繁重的任务，昼夜均不得休息，例如8月21日，该队奉命在清晨四时半完成作战准备，迅速起飞，巡逻至上午七时，才解除警报落地；8月29日，陈其光率领飞机10架，出发往舟山群岛轰炸敌舰，在泗礁山水域命中敌运输舰一艘；9月2日，又率机7架，往嘉兴转场后，到浏河罗店一带搜索。

日本在广东、山西步步进逼，空军被迫再度分配使用本已不足的兵力，9月1日，第二十八队副队长陈瑞钿，率领霍克机三架，飞往广东韶州担任警戒，而9月13日，队长陈其光则奉命率领五架霍克机，增援北战场，每日担任警戒，又奉命侦察太原以南一带战情。

九二一空战

9月18日下午，日军开始空袭太原，陈其光率部起飞，击伤其中一架，另一架被分队长雷炎均击落，坠于忻县，飞机残骸后被运回太原，当地记者见到「油箱及发动机全部毁坏，机之尾部和两翼，密集的布着弹痕，机尾有『七七八』字样，并绘有樱花三朵，也被击得破碎了」自此之后，日军轰炸太原日益频繁；次日清晨七时，日机七架轰炸太原机场，第二十八队分队长苏英祥、队员关燕荪击落敌轻轰炸机一架，这天夜里，日机再度企图夜袭，我机也紧急起飞拦截，日军未获战果。

9月21日清早六时，两架日本侦察机再度飞临太原上空，被拦截后遁去，也预示了当天将有激战，日军因为日前作战受挫，改变作战方式，当天下午，派出轰炸机14架、驱逐机8架空袭太原，日军显然了解我军数量有限，改由多个方向进入攻击，并且先以驱逐机，诱使我空军先与其交战，以便轰炸机从容投弹。

根据陈其光回忆与空军战史记载，9月21日下午2时，太原防空单位侦知敌机二十余架进入大同上空，首度发出警报，至2时50分，因敌机迫近，再度发出警报，太原防空部队已完成作战准备，民众疏散一空，我机陈其光、苏英祥、梁定苑、雷炎均四架起飞迎敌。

战斗开始，我方4架飞机与敌8架驱逐机展开激战，双方缠斗十余分钟，我方「人人抱有必死决心，上下翻腾，左冲右扑，厮杀搏斗，毫不畏惧」，作战从八千呎，一直杀到三千呎，混战已达半个小时，日机一架，首先被我击伤，退出战场，我分队长雷炎均因机枪故障，也只能退出战斗。

此时，日机围攻我军苏、梁两机，梁定苑「2801」号机，首先中弹而壮烈牺牲，苏英祥机也险境丛生，同时，日军领队飞机，单独挑战陈其光，陈其光心想「自己只得单独一架，战亦死，不战亦死，为国而死，死得值得」，在缠斗中，加速直冲敌机，对方可能出乎意料之外，于是匆忙闪避，陈其光乃紧贴于后，连番射击，击中对方油箱，敌机终被击落。

陈其光击落敌领队机后，再回身欲支持苏英祥，与敌机两架继续混战，作战当中，陈其光左臂、肩膀中弹，身体已经无力支持，此时飞机已经飞至太原低空，最后迫降太原女子师范学校体育场，陈其光迫降后已经失去知觉，日机原本还欲低飞扫射，经地面高炮部队击退，陈其光大难不死，被紧急送入山西医院，昏迷数日以后，才告苏醒，空军军官受伤人员表上，注记着陈其光的伤情为「左肘穿通枪伤、左额骨裂伤、上门齿碎破两枚。」

1937年9月24日，中央日报刊出三轮宽在太原被击落报导

誓流最后一滴血

陈其光负重伤后，战地记者前往采访，留下了一张他扎着绷带的珍贵照片，陈其光对记者说「敌人虽强，殊不足畏，只要大家抱牺牲决心，胜利必属于我」、「我系被侵略者，战斗员均拼命卫国，精神远胜于敌。保卫山西，收复失地，为军人天职，余等誓流最后一滴血，来为民族解放而斗争」记者深深为之动容。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颁发奖金三千元，以资勉励。

嗣后，陈其光被后送至长沙湘雅医院，但也自此退出了第一线战斗，调往空军军官学校担任教官等职，抗战胜利后，陈其光转入民航界，后留居香港，七十多岁时，被女儿接往加拿大定居，友朋见到这位当年的空战英雄，如今无名隐居于多伦多的单身公寓，感慨亦多。

陈其光击落的日本领队机飞行员，正是当时日本华北飞行部队的重要人物，有驱逐之王称誉的日本航空兵少佐三轮宽。1938年4月23日，日本官方首度发表「支那事变殊勋」名单，当中，业已被追晋为航空兵中佐的三轮宽，列名为第二位，日方的褒词虽不免夸大战果，但也可看见对于三轮宽的重视程度：

航空兵中佐 功三、旭三 三轮宽

原籍 三重县员辨郡大泉原村

生年月日 明治二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战死年月 昭和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

战死场所 山西省太原

歼灭敌人在山西的空军势力

卢沟桥事变爆发时，担任战斗飞行队部队长，于中国北部出动作战，在北京、天津附近的战斗功勋卓著，随后参加了察哈尔作战，并活跃于山西战场。

昭和十二年（1937年）九月十二日，秀岛中佐的座机在轰炸大同后，迫降于三道沟附近的山谷间，三轮宽接获情报，全力以赴救援战友，直到傍晚，表现出浓厚的部队情谊，可见其有血有泪的军人本色。

九月十九日，在代州附近的空战当中，三轮宽击落敌机四架；九月二十一日，空袭太原，三轮宽亲在阵前，击落敌机两架，指挥所部又击落敌机七架，完全消灭了敌军在山西的航空势力，但自身也不幸牺牲在太原上空。

前述的两次战斗当中，三轮部队表现活跃，植田司令官曾经特别颁授感状表达敬意。

原籍广东文昌的梁定苑，作战牺牲机坠于太原北向阳村，追赠空军中尉，遗有妻儿各一，遗体由家属领回归葬；本为华侨的苏英祥与雷炎均，继续奋战于太原，10月15日，雷炎均率领第二十八队的霍克机3架，前往轰炸崞县日军阵地，回程在原平遭遇敌机4架，苏英祥「2805」号机被击中殉国，机坠忻县西郊，追赠空军上尉，生前因击落敌机有功，曾获颁一星星序奖章。

代理陈其光职务的雷炎均，抗战期间曾两度负伤，曾担任指挥官、处长、组长、主任、空军总司令部情报署署长、作战署署长、副参谋总长，晋任至空军二级上将，后并担任中华航空公司董事长，荣获宝鼎、大同、云麾等勋奖章二十余座，堪称为空军的一员干将。雷炎均的首任妻子李月英女士（Hazel Ying Lee），是华侨女性航空界的先驱，抗战期间，李月英未能如愿加入中国空军后，加入美国女性空勤队（Women Airforce Service Pilots, WASP），该机构主要负责美国航空兵力的转场工作，1944年11月25日，李月英不幸事故牺牲，三日后，李月英府上收到另外一份电报，李月英的兄长参加美军在法作战，同告阵亡。战争，使每一个家庭都付出了永难磨灭的代价。

陈其光与广东勇士们未能独立扭转战局，1937年11月8日，太原终告沦陷；但日军大肆轰炸，与我空军的不屈抵抗，不仅激起了全国民众的抗战意识，虽孩童亦明亡国之苦，更使得国际社会群起指责日军的残酷暴行，日本在国际社会当中渐趋孤立，最终只能选择与德国、意大利等侵略阵营共组轴心国，不免于最后败亡。

1937年9月21日那个下午，陈其光与广东队员们英勇无比的空中战斗，为空军历史，写下了光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