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思想的最大特点在于其超越性,超越人生层面的问题而关注宇宙。

孔孟杨墨的关注点都在人生,但是庄子看到了人生的有限甚至无奈,所以追求超越人生,落脚点在宇宙上。

当然,人生的安放之地是在宇宙中,认识到宇宙在空间上的无限、在时间上的无限,也就能更好地懂得人生之渺小和短暂。否则,不懂人生安放处,就难以把自己安放好。

于是,庄子提出了“智识”上的很多问题。

比如:不要让有限的“知”去侵犯无限“不知”,即强不知以为知,结果就是“殆已”,危险了。

比如,人在认识上有两大界限:

第一是“生与死”,生人不知死事,这是时间上的界限。

第二是“物与我”,我不能真切知道非我之物。

这两大界限也就是人认识的两大局限,这一时不知那一时,这一处不知那一处。

可见,人类认识是不可靠的。那么,由此引起的什么好恶之情、是非之见也就更不可靠了。

既不了解,谈何爱憎?既不了解,何从判断?

时空中的这一边,此时此处,庄子称为“是”。而那一边,他时他处,称为“彼”。两者是什么关系呢?有“是”必有“彼”,有“彼”必有“是”。两者同时产生,平等存在。同时,两者又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对那边而言,“彼”也是“是”。

人类的认识往往认为这边是好的,那边是恶的,认为这边是,那边非。既然那边是不了解的,怎么能判断那边就是恶的、非的呢?庄子认为,这便是越过了“知”的边界而侵犯到了“不可知”的那一面,也是从人生界去推测宇宙界,用有限来推测无限,用庄子的话说就是“以有涯随无涯”。

其实,我们如果站在宇宙立场,就不存在有限与无限的差别,不存在这边与那边、“彼”与“是”的界限。那就无处无时不是,无处无是不可好。同时我们处在人生界中也要知道有宇宙界的存在。这就是庄子的理想人生,是只有得而无所失,即“适得”。这是一种什么境界呢?就是没有得失之心、没有是非之见,仅有得而无失,仅有是而无非。人人如此,物物如此,宇宙之极无,转变成人生之极有。

如此,一切平等,而不是相对,庄子称为“环中”,一切都是中心,一切都是无穷。

我们不能只看到了自己这个中心,而抹杀了其他一切的中心。当然也不能只看他到其他中心,而抹杀了自己这个中心。这便是庄子说的“两行”,类似两条相对的平行线。钱穆先生说,“两行”正是《中庸》所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意思,万物竞相生长而互不妨害,日月运行、四时更替而互不冲突。

既然每个都是一个中心,也就不必有所向往,也就是“无适”,彼此各得其所。各人都把自己约束在自己的份内,庄子称为“约分”。(页41)这个分际之内,庄子认为是不断变化的。就像庄周梦蝶,为何要区分到底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呢?这就是要分个是非好恶,这就是不知“化”。“化”的概念,庄子由此提出。

庄子的理想人生就是“与化为人”。什么意思呢?“化”是宇宙界,也就是人生外面的“大环”,在这个大环中安放人生便是“与化为人”。

那么,做不到“与化为人”是怎样的呢?那就是只看到了有限的人生,而看不到无限的大化,只认识到了有限人生的中心,而认识不到无限的大化的外环。

做到“与化为人”的人就是“神人”。庄子也叫“神人”为“至人”、“真人”、“无人”。“与化为人”的这些人,游乎方外,游乎形骸之外,也就是宇宙人。还有一种人是“圣人”,圣人不是宇宙人,而是世间人。

钱穆认为,庄子书中的神人,依然是一个人,只是经过了“人文洗炼”,但仍然想回归自然理想的自然人。我们常说庄子“反知”,钱穆说,倒不如说庄子在“赞颂知”。只是“小知不及大知”(《庄子·逍遥游》)、“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后来的神仙思想都来源于庄子的思想。庄子书中的神仙,依然是一个人,从人的世界产生,而非从另外一个世界降临。庄子还是中国思想。庄子虽然喜欢讲宇宙,但并无西方宗教气息。虽然是一种无神论,但思想并非是自然科学的,而是人文精神的。

到此,我们可以总结孔孟杨朱和庄子的思想。

孔孟杨朱讲的“道德人生”,庄子追求的是“艺术人生”。

其实庄子思想与孔子有很多相似之处。儒家有“用之则行”“达则兼善天下”的一面,也有“舍之则藏”“穷则独善其身”的一面。前者似乎积极,后者似乎消极。庄子书中很多地方称赞引用孔子、颜渊,只是注意的多是其消极的一面,注意的是“藏”和“独善”的一面。

墨子注意到了儒家中的“行”与“兼善”,或许杨朱早就注意到藏与独善。由此,钱穆推测,说不定杨朱是庄子思想的先驱,只是文献不足,不能详细证明罢了。当然,庄子的藏,是把有限的人生妥贴地藏在无限的大宇宙中,这一点,杨朱绝对是没有阐释说明的。

虽然都是“藏”,但是孔子只是藏在人生中,庄子则藏在宇宙中。所以,孔子的是“道德人生”,庄子的则是“宇宙人生”。

钱穆说,中国思想对世界思想的最大贡献主要在人生界,不在宇宙界。人生界,积极的是“道德人生”,消极的是“艺术人生”。

儒墨曾为显学。墨家后来衰落,墨家的精义,大多被儒家吸收融化。

由此中国思想的两大主干形成:孔孟与庄老。这两种思想在后世“递兴递衰”。遇到盛世积极,则讲道德人生,于是崇尚孔孟儒家。遇到衰世消极,则改为讲艺术人生,偏向庄老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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