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诺曼人简史》,作者:[英]莉奥尼·V·希克 斯,译者:陈友勋,出版社:化学工业出版社。

普瓦捷的威廉是威廉公爵的传记作者,据他记载,在听到“忏悔者”爱德华去世以及王位传给了戈德温伯爵的儿子哈罗德之后,威廉公爵听取了手下的意见,决心要“用刀剑来为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复仇,用武力来实现自己对王位的继承权”。普瓦捷的威廉的言下之意是,威廉拥有对王位的合法继承权,即使动用武力手段去争取也完全是必要且正义的。虽然在诺曼底也有反对的声音,比如有些贵族认为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但普瓦捷的威廉在书中将他们的反对意见贬为“似是而非、不知所谓”。不过,虽然普瓦捷的威廉身为历史学家,但这本传记本身也存在很多问题,因为人们认为其中“充满谄媚之词,令人作呕”。显然,普瓦捷的威廉的目的是将威廉描写成一个完美人物,并且要为征服英格兰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但让人无法想象的是, 进行一场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威廉公爵竟然事先没有征求大家的意见,也不做周密的安排,就匆匆上路了。而若要入侵英格兰,他首先至少得准备足够的粮草、船只和兵力,此外还得确保自己离开之后,诺曼底有可靠的人来进行管理,并且边境也不会存在安全隐患。

对此,普瓦捷的威廉的观点是:由于威廉公爵手下的官员素质很高,所以诺曼底可以安枕无忧。后来他又在书中指出,佛兰德的玛蒂尔达,在博蒙特的罗杰(Roger of Beaumont)协助下,被委以保护诺曼底安全的重任;奥德里克·维塔利斯则对协助玛蒂尔达进行管理的人员进行了补充,加进了威廉·费茨奥斯本(William fitzOsbern)和蒙哥马利的罗杰(Roger of Montgomery)——一个在诺曼底南部边境中证明了自己实力的人。瑞米耶日的威廉的记载则是,威廉和玛蒂尔达的长子罗伯特·柯索斯(Robert Curthose),奉命在威廉离开期间负责诺曼底的统治。并且威廉在入侵英格兰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经指定罗伯特·柯索斯为诺曼底未来的继承者,这样,如果自己战死沙场,可以确保诺曼底的统治大权顺利移交,就像威廉公爵自己的父亲在去朝圣之前所做的那样。诺曼底的王公贵族以及一些有权有势的教会牧师也为这场入侵提供战船,这些都可以在一份叫作“舰船名单”(Ship List)的文献中找到。其中,玛蒂尔达自己出资修建了威廉的旗舰战船——“莫拉”号(Mora)。巴约挂毯上的画面展示的是人们砍伐树木修建战船和装备,并将兵器和战马装上战舰。此外,威廉还非常渴望能够获得教会的支持。在1066年,他捐赠了位于卡昂的拉特里尼泰修道院,并把最小的女儿塞西莉亚送到教区当童养信徒。塞西莉亚长大之后成为修道院的女院长。威廉还寻求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支持,并从他那儿拿到了一面教皇旗帜,可能就是巴约挂毯上展示的插在“莫拉”号战舰上的那面战旗。我们现在还不完全清楚教皇支持威廉的动机,但可以猜测他当时非常想把坎特伯雷大主教斯蒂甘德(Stigand) 赶下台,因为斯蒂甘德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他成为主教之后也没有交出先前在温切斯特管理的教区。这种行径是当时的教皇法庭无法接受的,因为教皇法庭里的改革派人士越来越多,他们掌握了话语权,希望铲除这种滥用权力的恶习。但教皇的支持可能确实怂恿某些人加入了这场征服行动,特别是那些居住在诺曼底之外区域的人民, 所以普瓦捷的威廉记载道,哈罗德面临的大军中包括的士兵来自布列塔尼、弗莱明斯(Flemings)、阿奎忒尼(Aquitainians)和位于现在法国的一些其他地区。

在完成部署、统一意见并迎来了合适的天气(先前由于天气不好,舰队只好滞留在迪沃河口) 之后,威廉的大军于9月末横渡英吉利海峡,在哈罗德的祖传领地登陆,而此时哈罗德本人还远在约克郡作战。征服英格兰的战况惨烈,士兵们在战场上血流成河,而历史学家们几乎花了同样多的笔墨来描述并分析1066年10月14日所发生的战争情况。但中世纪对战争的记载是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在这些关于战争的文献资料中,你找不出哪怕一份可以被称为“准确”的历史记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每份资料都是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记录,针对的读者对象都略有不同,并且经常缺失大量的时空(即事件发生的年代以及地理位置)信息。由于这些资料是用不同的体裁加以记录、修改和创作,这样也会影响读者对它们的理解:比如关于黑斯廷斯战役, 现存的就只有一份传记、一首诗歌、一些编年史和绘画作品。现在找不出一份根据某个亲自经历这场战役的目击者的叙述而写成的历史资料,不过即使存在这样的文献,也不会产生任何区别。此外,虽然像普瓦捷的威廉——威廉公爵的传记作者—— 这样的历史作家,当时还是根据第一手资料进行编辑创作,但后来的编年史家则是在这些前辈作品的基础之上,进行二度创作,并在认为合适的地方加上自己的评注。

因此,研究军事的历史学家们就会发觉很难从这些历史记录中分析出当时交战各方使用的战略战术,以及找出战事发生的具体日期。比如,研究这场战役的学术论文中出现了激烈的争论,其中就涉及战事发生的时间顺序、威廉和哈罗德双方的指挥艺术、诺曼骑兵攻击英军盾墙的有效性……人们之所以对征服战役这么感兴趣,是因为这场战役本身具有重大意义,在11世纪历史上极为罕见。很多在当时的史料以及现代史书中被冠以“战役”字眼的事件(例如瓦拉维尔战役以及瓦尔斯沙丘战役),充其量不过是军事上的摩擦冲突,仅涉及数量不多的武装人员。当时的统治者们还是尽量避免发生像威廉和哈罗德大军之间的那种激烈战斗,因为这样的战役代价昂贵,会消耗大量的装备,更重要的是,会损失大量人员。统治者身上这种要避免不必要流血牺牲的愿望,也是一些诺曼历史学家,特别是普瓦捷的威廉,用来解释为什么威廉公爵要求单独挑战哈罗德,因为这是一种更公平的解决争端的方式。当然,据史料记载,哈罗德拒绝了威廉要求单挑的提议,这更让人们对他印象不佳,也更让诺曼将士们觉得他们的这场征服之战具有正当、合法的理由。

想要接近战役的真相,有一个方法就是从战役双方所使用的战场和战术开始,来整理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威廉和哈罗德在1066年10月14日进行的这场大战在历史上被称为“黑斯廷斯战役”。但是,这场战役并不是就发生在那里,而极有可能是发生在现在一个叫作“巴特尔”的地方,即从威廉大军登陆的佩文西(Pevensey)往里走,大概十英里之远。就是在这个地方,后来威廉命令修建了一座修道院,用来纪念这场战役,同时也为造成交战双方大规模的人员伤亡而表示忏悔和赎罪。但这个地方在不同史料中有不同的称呼,比如被叫成“森拉克”(Senlac)或“灰苹果树”(hoar apple tree)所在之地:后面的这个名字见于《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哈罗德当时以这棵特别的树作为标志,来集结自己的军队。在那儿集结军队意味着英军可以占据高地进行防御,抵抗诺曼骑兵的冲击。此外,我们也能从很多史料中找到线索,了解交战双方使用的战术和武器。当时英军采取的是一种称为“盾墙”的作战阵型,也就是步兵列队排列,用盾牌挡住自己的身体。因此,只要士兵纪律严明,这种阵型是很难攻破的。相比之下,诺曼人这边既有步兵,其中包括弓箭手,此外还有骑兵。虽然交战双方都使用马匹,在地面上快速奔跑,进行备战工作,但马上作战历来是诺曼人打仗的重要方式。马匹对诺曼人的重要性在巴约挂毯中也得到了体现。巴约挂毯上描绘了在准备横渡英吉利海峡之前,诺曼人牵着自己的战马登上正在等候的舰船;而后方场景中则显示他们已经安全上船,正透过船舷朝外张望。当然,无论对于士兵,还是对于他们的马匹来说,这都不会是一场愉悦的旅行。

但是,关于这场战役的细节却非常模糊和含混,并且由于后来的编年史家通常喜欢互相抄袭,结果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比如,奥德里克·维塔利斯在写到关于征服战役过程中发生的历史事件时,就极为依赖普瓦捷的威廉对威廉公爵的传记描写。不过,普瓦捷的威廉在《威廉的事迹》一书中的描写被认为是关于此战役最早的记录; 此外,巴约挂毯上的绘画情节也被认为是较早的内容。在以上两种史料的基础上,我们还可加上《黑斯廷斯战役之歌》(Carmen de Hastingae Proelio),它是一首描写这场战役的拉丁诗歌。虽然这首诗歌的创作日期还颇具争议,不过总体而言,人们还是认为它是11 世纪的作品。11 世纪的英语史料,包括《盎格鲁- 撒克逊编年史》,以及爱德玛在12世纪早期写的《历史》(Historia),几乎都没有涉及哈罗德死后的情况和他的死亡对英国产生的可怕后果。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人们对于有关这场战役的大致情况没有争议,如它持续了整整一天、场面血腥、哈罗德战死等,但对于这场战役是如何具体展开的,却有很多差异。这方面的原因可能在巴约挂毯中展现得最为清楚。巴约挂毯是用线性顺序进行绘画,这就意味着可能同时发生的历史事件也会在挂毯的画面上进行先后排列。从挂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战场上大量的投掷物雨点般落下,诺曼大军闯入英格兰边境,英军和诺曼人尸横遍野,其中一些尸体已经被斩首。随着战事的展开,一些强盗出现了,他们在剥取尸体上的衣服和物品;在陡峭的山坡或深沟前面,士兵们人仰马翻;弓箭手躲在低矮的地带不停地放箭……尽管采取的是漫画形式,但挂毯内容描绘的却是战场上的残酷画面,其中充斥着混乱和恐惧。

有两点最能反映战场上的这种混乱局面,也颇受人们争议:一是诺曼人佯败的次数;二是哈罗德的死亡方式。诺曼人的佯败是一种战术策略,其中诺曼骑兵假装败退,目的是引诱守卫的英军冲出阵型追击骑兵。如果他们上当,那诺曼骑兵就可能把英军分割包抄、大肆屠杀。这是因为,英军先前在高地上组成了防卫盾墙,让诺曼士兵感觉自己极难突破他们的防线。普瓦捷的威廉甚至记载,由于无法突破英军,一些诺曼士兵十分泄气,以至于当时的“一些步兵、布列塔尼骑兵和左翼的战辅人员吓得转身逃跑”。布列塔尼人在11至12世纪期间一直是许多人嘲笑的对象,因为人们认为他们野蛮粗鲁、鲜廉寡耻,所以普瓦捷的威廉这样描述他们也就毫不足奇了。幸好,普瓦捷的威廉还是给了他们面子下台,因为他指出,当时诺曼士兵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以为威廉公爵已经战死。在这危急时刻,威廉公爵马上集结起军队,迎战追来的英军并把他们杀死。后来在这场战役中,诺曼人又玩起了这招,可能还不止一次,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虽然当时诺曼人要继续前进,也只能先把英军从高地上引诱下来,但对于普瓦捷的威廉来说,这可是一个机会,可以通过描写威廉公爵如何化不利情况为有利条件,以充分展现他的过人之处。不同的是,亨廷登的亨利和马姆斯伯里的威廉都是在12世纪早期进行的创作,他们记载的情况则是:这次佯败虽然让另一支诺曼军队得以突破英军防线,但在另一方面,却给诺曼人自己也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因为这因此造成很多诺曼人掉进了“一个事先巧妙隐蔽起来的大沟”。这可能是指那场臭名昭著的“死沟”(mal fosse)事件,其中诺曼战士以及/ 或者英格兰士兵(取决于描述的来源)全都掉进一个深沟里,结果伤亡惨重。像前面的佯败一样,对于这场事件发生时间的描述也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认为是发生在战役中期,比如巴约挂毯所描绘的就符合这种说法;也有人认为这是发生在战役末期的某个时间。

历史文献中对哈罗德死亡的方式也各执一词。普瓦捷的威廉所著《威廉的事迹》是这方面最早的书面文献,但对哈罗德的死亡方式则描述不详。普瓦捷的威廉只是记载说哈罗德已死,但没有提供是在战役的哪个阶段以及如何死亡等进一步的信息。不过,正如马乔里·奇布诺尔(Marjorie Chibnall)在其脚注中所说的那样,这可能是因为从战场中活着回来的人中没有谁真正知道这方面的准确消息。况且,普瓦捷的威廉也无从接触真正知晓哈罗德死亡事件的目击者。其他一些编年史家们的记载则相互抵触,比如:哈罗德究竟是被一支箭射穿眼睛而死,还是被一群骑兵剁成了肉酱?最早提到弓箭的史料不是写于英格兰或诺曼底,而是在意大利南部,由蒙特卡西诺的阿马塔斯于11 世纪80 年代所著。后来出现在12 世纪的英语史料,特别是亨廷登的亨利和马姆斯伯里的威廉的作品中,也记载了哈罗德是被一支箭射死,但更早一些的英语文献则对此保持了沉默。其他一些11 世纪的史料,尤其是《黑斯廷斯战役之歌》和巴约挂毯,都给出了不同版本的描述。《黑斯廷斯战役之歌》记载的是哈罗德被四名士兵砍倒在地,其中一人割下了哈罗德的一截大腿并拖到远处。马姆斯伯里的威廉也重复了这种说法,并确定这名士兵就是布洛涅的厄斯塔斯(Eustace of Boulogne), 还指出这种行径很不光彩。而巴约挂毯则给我们提供了三种版本。在一幅标题为“哈罗德遇害”(Harold interfectus est)的画面中,有一个人眼中插有一支箭,另一个人则被一名骑兵砍倒,这两个人中有一个可能就是哈罗德。当然,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同一事件的不同顺序:哈罗德先是被射,然后被砍。对这幅图的理解,由于出现了后面的事实而变得更加复杂:挂毯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历了修补,因此一些学者质疑画上 的那支箭是否是原来就有的。

现代的史书中对前面两种说法都充满争议,每种说法都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这反映出人们渴望确切地知晓这位最后的“英格兰”国王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人们想要知道,哈罗德到底是英勇地战死沙场,还是诺曼人为了说明他是一个做伪证的奸诈小人,而故意在史料中给他杜撰了一种不体面的死法。

虽然我们能找到很多描述这场战役的史料,但却无法准确得知哈罗德死亡的真相。其实,如果我们沿着这样的思路去了解历史,那么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歧路。佯败的次数多少真的就那么重要吗?这场战役是从吹响战号开始,还是从唱《罗兰之歌》a开始,抑或是从吟游诗人在两军对垒中抛耍刀剑而开始?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哈罗德怎么死的真的那么重要吗?难道不同的死法会让他死亡的程度不一样吗?当然不会。并且,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晓。中世纪的战争,就像现代历史上发生的任何战争一样,总是场面混乱不堪并且充满血腥。它们只是在记载角度、产生时间和发生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最好怎样看待1066 年10 月14 日所发生的这些历史事件呢?对此,爱德玛的结论简洁得令人深感佩服:“他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哈罗德在酣战中死去;威廉以征服者的身份控制了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