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子里到城里大概有三十公里地,其中拦着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河大概有十五米那么宽,没什么名字,这里的人叫这随口,就把它叫做泠河。这条河汇入的是金沙江,绵延有几百公里那么长,沿河一线全部没有城市,河水养育着农田和村庄。

我本来要在家务农一辈子,但是最近看到征兵的消息,便决定到城里试一试。吧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不肯,说是干这个没出息。家里有钱,在家种地,娶个媳妇,怕什么。

我爹早就死了,我才两岁的时候,刚刚把爹给叫的全了,爹就死了。听我娘说得的死霍乱,我不知道什么是霍乱,但是我娘说是拉肚子,止都止不住的拉肚子,后来给拉死的。因为我爹死的早,所以我对于我爹没什么映像,基本上只有个高大的黑影。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过。不过我爹死的时候,倒是给家里留下了很大的一笔钱。我娘说,他是个饼匠,所谓饼匠,就是专门做饼的人。我爹会做一百零八种饼,在全县都畅销,虽然大家都不知道这饼是出自何人之手,但是我的家却是因为这个饼出的名。因为做饼做得好,我爹死的时候全村人都来给他送行,隔壁的杨大娘说,我爹是个大好人,每天都要做些饼给街上的叫花子和孤儿,死那天泠河的声音叮叮咚咚的响,响彻了整个村子。

虽然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但是我却没有继承一点儿我爹的长处。莫说做饼,我除了帮娘亲挖田种地,别的什么都不会。小时候的我调皮捣蛋,是村里所有孩子的头头,是只要站在草垛子上吹个口哨,虾兵蟹将们立刻就出现在你面前那种。我经常问我母亲,为什么我爹不把那做饼的技术写一本书留下来传给我,我娘告诉我,我爹根本不会写字,这个做饼的技术是历代祖宗口口相传的,而且传男不传女,我当时还小,自然不晓得这做饼的技术。我问她,万一我是个女孩怎么办。她当时告诉我,我爹是铁了心的传男不传女,倘若我是个女孩,那就直到生出个男孩为止。

我不知道我爹到底给我留了多少钱,这钱从来都是我娘代管的。但是我从来不关心这事,我生来不愁吃不愁穿,没事就跟我娘种种地除除草,要是家里没有柴火了我就拎着家里的砍柴刀去离家不远的山上砍柴。我家里还有一条八岁的大黄狗,我叫它小黄,它最喜欢我,天天跟着我溜达。

平时间里我都不在家,要么就是到山上打柴,要么就是去田里弄弄蔬菜。有一天我娘生病了,我在家服侍她。那天天气非常热,都没人出门。所有人都躲在家中要么是避暑,要么是做一些能在家里好做的活。大概是两点钟的光景,我正在门边给她倒水的时候,听见门外一阵一阵的传来高呼——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消灭尽。我一听便来了兴趣,因为每日相同的生活让我感到实在是没有一点新意。当即在给母亲端完水之后,我便冲出了门外,远远的看到在村口乌压压的聚集着一大堆人,我心想这有又是哪里的戏班子过来唱戏了,走到跟前的时候,我发现哪里来是戏班子,原来大家都围着一大张贴在墙上征兵布告。

“嗨,二愣子,你也来参军啊?”

说话的是隔壁杨大娘家的儿子,长得贼眉鼠眼的,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我。

“我看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吃老本吧,别给咱村丢脸,在家乖乖等你的上门媳妇吧”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二楞是没什么本事,但也比你这个小鸡儿的强,怎么,看看不行啊!”

“哎哟喝,你今天挺能啊,看看你那副小身板,别去丢人现眼了行不?”二楞张口呛道。

我是比村里的大部分孩子都瘦些,但是我绝对不缺乏劳动,我娘跟我说,我啥都没遗传我爹的,唯独这身板百分之九十九的像。

“谁丢人现眼还不一定呢,走着瞧呗。”

“好啊,我看你啊,到时候等着找你娘抹鼻涕吧”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我暗自记好了日期回到家中。我娘在床上躺着,问我外面是什么一会事。我告诉她,没别的,征兵呢。我说,隔壁杨大娘家的儿子又在外面耍宝呢,搞得大伙挺乐呵的。我娘说,别跟隔壁杨大娘家儿子计较,人家总帮我们。我当即回答,是,也没有还口。娘看我回答得挺好,心情舒畅了许多,一下子跟我说了许多话。

我暗中准备着去县城的粮食和钱。那里距离我家三十多公里,来回至少得要两天。除此之外,我还要跟娘谈谈这个事情。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当初我爸也是跟我这么大,想出去当兵不做饼了,差点没给家里打个半死。就因为这件事,我才犹犹豫豫不敢跟我娘说。和前些天一样,我白天去山上和田里三点的时候就回来照顾我娘,看见娘的病渐渐好了下来,我也就放心了。在临去的前两天晚上,我打算跟我娘坦白这件事。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又照实说了一遍,我娘当即大怒。

“不行,你忘了你爹的事了?”

“可你又不是我爷爷。”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

“为什么啊,娘?”

“当兵有什么好的,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吗?你老老实实在家干活,服侍娘,比做什么都好。”

“我天天在家,跟个死人一样。”我气嘟嘟的说道。

“行了,不管你怎么说,你要是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说着,娘便不再跟我说话。

跟娘说完之后,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先不论隔壁那小鸡儿给我挑的衅。就说我待在这个地方,既不能继承我爹的手艺,也不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出去当个兵什么的长长见识。于是下定决心的我决定偷偷溜走。

我收拾好了一路上要吃的东西,随便拿了几件衣服装在包袱里准备晚上偷偷的溜走,白天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有人出发了,我自是不能和他们一起乘着马车去的。这事要是被我娘知道了,我必定那几日出不得门。

晚上,待我娘睡熟了之后,我把给娘的信放在的桌子上,说是就去县城里报个名,两天后回来。等到时候木已成舟,娘也那我没有办法。我偷偷遛出家门,乘着明亮的月光,行走在村子里通向县城的小道上。

今天夜里月色异常明亮,月亮弯的跟个钩子似的,蓝幽幽的挂在天空。天上没有星星,被月亮的光芒给遮住了。远处不时的传来几声狗叫,那是狗梦呓的声音。村子里的小路有很多条,但是大路却只有这么一条。刚出村子的时候,路两旁全部是宽广的田野,路就这么横在田上展现出天涯路远的姿态。此刻正值春天,两旁一片碧绿,微风吹得两旁的豆地刷刷作响,送来阵阵豆花的香气。我心情舒畅极了,平时我不去县城,只有年关将至的时候才去买些年货。今天晚上有这种美景送行,回来时母亲的恼怒模样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突然间我听到豆地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站着不动,它就不响,我一往前走,它就又响了起来。正纳闷间,突然从中窜出了一大只黑漆漆的动物,吓得我把腿就跑。汪汪汪,只听得汪汪几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家的小黄,看来今晚它打算跟我一起走。我上前抱了抱它,拍了它的头两下,它便嘤嘤嘤地往我怀里蹭。我告诉它不要闹,对它嘘了一声,它就听话的坐了下来,对着我摇着尾巴。

我站起来想把它赶回去。我不在家,它得在,好给母亲做个伴。我吓唬它,超它冲去,它后退,又朝前,就是不走。我没办法,只能再次蹲下来对它说:“好狗啊好狗,你快回去陪娘,我就回来。”它又嘤嘤的叫唤了两声,像是舍不得的样子。我推了推它,让它快走。它这才露出一副很委屈的表情,几步一回头,几步一回头的往回走去。望着回去的小黄,我放心了许多。

可能是刚才经历了那一幕,让我的心里有些伤感起来。我感到空气随着夜深逐渐寒冷了,两旁的豆都结了一层白白的霜,月色洒在其上更显示出清冷的含义。我缓缓的往前走着,随手扯了一片路边的柳树叶子,吹将起来。

到了河边。这是唯一的一座桥,全部用木头搭成。最重也只过得去一辆马车。桥下的水流异常湍急,一里地外水流声都清晰可闻。这便是泠河,一条从来不结冰,但是终年寒冷无比的河。据说它的发源地是是玉龙雪山,从玉龙雪上的山顶流经山中的寒洞穿行而来。它大段都是在深不见底的地底奔流,三分之一才在地上露出它的真面目。而我们村这一段,是它流速最快的一段。娘说经常有鸡啊猪啊什么的,前脚才进去后脚也立刻跟着被扯没了,我从小就被教育要远离此河。

春天的夜晚越发的寒冷起来。下雨了,我撑开伞,在桥上遥遥的望着远处的村子。村口还亮着灯,估计是王铁匠家现在还没熄炉子。雨越下越大,从它的势头来判断,这一定是从河的上游过来的雨水,马上就会过去,若是我现在就走的话,必定全身湿透,于是我决定在桥上等雨过去再走。

吱呀吱呀,桥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响声。我没多想,继续在雨中站立。过了一会儿,这声音突然消失了,我安心了许多,打算下桥去路边的一棵树下避一避。然而在我刚刚走动的时候,桥仿佛突然失去了重心,哗啦一声,我跟着桥一同栽倒了水里。

水是寒冷彻骨的。我瞬间觉得我的骨头里全是冰。黑乎乎的水连同黑乎乎的夜让我什么都抓也不住。那些烂木头撞击着我,分散又聚合,聚合了又分散,我时而在水下,时而又跟随着浪花抛飞起来,我大叫试图压过泠河的声音,但是泠河却总是用它的喧嚣压住我的吼叫。我觉得我仿佛漂了很久,挣扎了很久,就在我觉得好累的时候,我突然离开了这些喧嚣,仿佛被人抓着衣服,从水里提了起来。

眼前微微有些发亮,但是已经没有水声了。我感到浑身寒冷,不住的打哆嗦。然后我感觉到提着我的手突然放松了,我砰的一声摔倒了地上。

“哎哟。”我叫了一声。

“别大呼小叫的。”一个冰冷不带任和感情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连忙转过头,只见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兀自立在我的身后。衣服仿佛是用层层的绸子做成的,全身红色没有一点杂色,好像古人的穿着。女子的脸蛋白皙但却透着薄薄的红润,让人看了就联想到这是温柔的和健康的,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用一根闪闪发光的银簪盘起,

眉毛显然是画过的,平坦的舒展在那双饱含着愠怒嗔怪的黝黑的大眼睛上。她的嘴唇在刚刚说完那句话后紧紧的闭着,但仿佛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给你。”她朱唇轻启,丢给了我一套蓝色的长杉。我分明看见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谢谢,我——”我准备脱衣服,她纤腰一扭,转过身去。

我赶紧换好了衣服。她像是后面长了眼睛似了,随即转过身来。

“这里是哪?”我问道,望着她的脸。

她却并不看我:“这里是我的家。”她冷冷的说道。

“我是被泠河冲来的,我掉了下去。”我正欲说明这件事。

“泠河?”

“就是这条河,你把我从水里就出来的这条。”

“这条河不叫泠河。”她皱皱眉?

“那叫什么?”我问道。

“这条河叫做玉琀河,自有这条河起的那天便是这个名字。”

“玉琀河?”我念叨了几下“那么你是河神咯?”我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她摇摇头:“不是。”

“那么你是在此修行的人?”

“不是。”

“那么你是什么?”我疑惑的问道。

“我?我是鬼。”女子淡淡的说道。

“吓,哪有这么漂亮的鬼。”

“我漂亮么?”

“漂亮,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我大声说道。

女子的脸红了一下。

“你该走了。”她转过身去。

“喂,要不要一起走啊,你家是哪的,这里怎么出去啊?”我大声叫嚷着。

她没有回头,只是站住了。

我醒来的时候全身酸疼,太阳灼着我的眼。我当即吓了一跳,蹦了起来。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景色。

“这不是小桥口么。”我嘟囔着。

“我的儿啊。”

我浑身一震,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回头一看,母亲在河对面泪眼婆娑的望着我。我竟然没死,糟了,征兵是错过了,这可怎么办。我暗自想着,母亲这回肯定要打断我的腿。我转过身,准备逃跑。

“二愣子!你敢!”身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我挠挠头转过身来。

“娘,今天几号?”我问道。

“你要是回来,我就告诉你。”

“行,我回。”

“六号。”

我一听,刚好是征兵截止日的倒数第二天,还有时间。于是我跪下来,给我娘磕了三个响头。便一溜烟跑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

身后传来气愤的喊声。

等回来了,一定要再去河的下游看看,我心里这么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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