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终于又来了，高考话题一如往常轰轰烈烈。朋友圈被刷屏，微博充斥着各种祝福,宿舍里时不时开的玩笑里总是夹杂着这两个字眼。

而我从来没有预计过，当我再一次遇到这两个字眼时，居然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它让我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拉扯，揪住我心里某一根弦，忽然地猛拽一把，把我拽回2015年那个夏天。

那时我正在参加我的第一次高考。第一天的考试结束，全家人难能可贵地聚在一起吃晚班，老妈很用心地做了我爱吃的菜。我扒着米饭，抬起头坚定地说：“其实我想复读。”老爸愣了两愣。他说，我总是相信你的。你有你自己的主意，不管什么我都支持你。不过你先用心考完明天的试。

就这样，我用心地考完了我的第一次高考，然后筹装整发，毅然决然地迈进了我的高四。而我，踏进这所模仿着衡水中学，回头冲亲爱的老爸嬉笑着挥手时，还未意识到，这一年即将成为我铭心刻骨的时光。

大概是过于深刻，所以在我的脑海里我总是以为自己只有一场高考，2015年是什么情况，我几乎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倒计时一周的时候，我们组的座位换到了窗边。阿牛坐在我身旁，撩着袖子，在闷热的教室里睡得满头大汗。那几天风很大阳光很耀眼，被吹起的淡绿色窗帘透着明亮的光拂扫到我的桌面上。我百般无赖地趴着，一边发着呆一边看两眼政治课发的必背考点。侧过头从七楼的窗口望出去，远处的房子小到和天空连在一起，天上大片大片纯白色的云朵仿佛是从我头上经过，然后飘向遥远的天际。

浑水摸鱼，浑浑噩噩。

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这一年遇到了和我无所不聊的“程又青”，她总是嬉皮笑脸老不正经地说：“还不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回来。”嗯，她似乎也没有说错什么。

我后来真正经历的这一场高考，才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挤破脑袋过独木桥，什么叫没有硝烟的战场，什么叫腥风血雨不得安生。

这一年过得无比漫长。每一天都被学校规划得方方整整，能余出自由的一两个小时是不存在。以前一天大概只能完成一两个任务，而后来我们却能在计划本里写好每天的十件事情。在这种效率提高八倍十倍的环境下，我们每一天都为高考而活，备战高考的时间漫长到绝望。

压力、危机，种种让人更加急迫的情绪出现在仅放了8天假的寒假之后。从这之后，主任们一次次地开着各种动员大会，老师们更加低恨铁不成钢，手持试卷严阵以待。考试的排名一次出得比一次快。路过饭堂清华北大班就餐区，看到大神就着书下饭。跑操制度反复修改，班主任对那些跑操前那几分钟没拿书到操场读的同学深恶痛绝。

我把它形容成很残酷的事情，并不是在暗暗吹嘘自己有什么上进之心，抑或做了什么努力有了什么成绩。相反地，在全班接近一半人考过一本线这样的对比下，我的差的那几分让我羞愧不已，恨不得做一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逃兵。但我希望有人能懂得，比起那些挂在榜单前头想着不让自己掉下去就可以，或者是每次考试都能给他们带来更多自信的学生，有些爬不起来却又不甘心的学生，他们心里所承受的压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也有自己的小傲娇，我也不愿意把自己视为一无是处，注定要当炮灰的人。“既然得不到那我就要装作不在乎”这样的装逼心理更是把我逼上了压力的绝境。我明明很沮丧，我明明很绝望，我明明觉得每过去一天都是死亡审判的临近，却还是硬逼自己摆出不知高考是何物的姿态。

在这种压力里人甚至有点飘飘然，我开始误以为我有这样的压力是因为我开始混入精英的节奏里去了；我误以为有了压力这一天天的倒计时才有倒计时的意义。我痛苦地看着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每天混在无处适从的煎熬里，最后又对这种煎熬有着一些奇怪的迷恋。大概是它让我在这漫长的备考生活里得到了麻醉，找到了一丝拥挤的安慰。

计划本里记录的日子疯狂地减少。倒计时如同末日审判的来临，每一秒的迫近都让人心惊胆战。心情在侥幸和绝望中徘徊，压力大到让人眼神涣散。再也不会有心情去注意今天的窗帘透不透着光，今天的云朵有没有从头顶飘过。我能记得的只有那间大门紧闭，白天黑夜都开着灯的教室。它大概是有些昏暗吧。磨砂的玻璃阻断了和外面世界的交流。从高处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的只是枯燥的高二楼楼顶和旁边的一角天空。

越是在这种让人紧张到透不过气的氛围里，我早上越是睡到听不到舍友的呼叫，我傍晚越爱在操场一圈一圈地快走。我在禁手机封闭的校园里游荡，用插卡式电话亭给阿牛打电话。打到提示余额不足的时候飞快地撂下一句：“我卡没钱了你赶快打回来。”

是的，阿牛也回来复读了，选择了不同的学校。我隐隐感觉她的状态并没有很好，所以她心里那一份压力可能比我更沉重更脆弱。我总会和她讲很多开心的事情，胡吹海侃把电话费用光。我很少提起我那如同泥菩萨过河般的不安。我想让她知道，我是可靠的。不管多难过，我还在前方搀扶着你，你一定不要放弃，你一定不要放松意志倒下去。

倒计时到一个月左右，我终于在一次放假返校的时候壮起胆子偷偷把手机带进了学校。高考一点一点迫近时，我躲着生活老师猫在宿舍厕所里给老爸打电话。说着说着我眼眶开始发热，喉咙干涩。我无比地渴望无所顾忌地嘶吼，但我发不出声音。我激动到颤抖地说着，我说我不想高考了，我很紧张，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糊里糊涂听了很多鼓励。挂了电话后又头脑空白地在厕所发呆发了很久。

故事的结局是没有人被逼到发疯，也没有人因为高考丧失了心智。

2016年6月7日，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无一不是顶着失眠的黑眼圈，挂上充满朝气与希望的笑容，奔赴我们的考场。我看着那一张张笑脸，恍惚以为之前满身丧气的大概不是我们。

总之，那一天以往有点毒舌的班主任邝老师、平日有点小傲娇的政治老师和总是单纯可爱的地理老师，眼巴巴地等在考场楼下。邝老师异常兴奋地看着我们走出考场，激动地和我们击掌。听到有同学说我们的模拟卷有过相似题目，他笑到眼睛眯起来，不停不停地念念道：“非常好非常好，没事的没事的，大家接下来继续加油！”

为之忐忑不安许久的两天，就这样过去了。6月8号之后，没有谁想着再去回味。

我不再有当初那种面对考完后平静到普通的场景发出：“啊？这就是高考啊？”这般幼稚失落的感慨了。

我们乱七八糟地收拾着行李，互相道别。我差不多是那天最后离开的。

离开时早已日落西山，天是灰蒙蒙的暗蓝色。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家人身后。在走过宿舍楼时，我停下来往后看了一眼。

绝大多的宿舍已经走空，房间里黑漆漆一片。生活老师在检查。她从走廊走过，红外感应灯“哒哒”地轻轻响着，随着脚步一盏一盏亮起。走廊很空荡。红外灯等了许久，又一盏一盏落寞地暗了下去。

我看着这一切，长呼了一口气，泪水无比想喷涌而出。这就是高考啊。

这他妈的才是高考。

高考的故事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时间的齿轮从不会为谁而停下。可我明明记得，那一年齿轮转到我身上来时，它被卡住了。时间艰难地、强行地从我身上碾过去，若无其事地开始下一轮故事。只是我知道，这一道被强行碾压后形成的让人心有余悸的心坎，是我不能够轻易迈过去的。直到今天高考话题被刷得铺天盖地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彷徨无措，张嘴结舌说不出一句祝你们高考顺利，也不忍心拿自己的过往来戏谑。那些回忆在心里暗涌，只等着哪一个不太安生的午夜，“呼”地一声涌进我的梦里。我惊醒，喉咙发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尽管最近身边讨论高考的人很多，但我不知道怎样和他们分享我内心的感受

我体验过他们所体验的。我知道很多无奈却又只能轻描淡写的怀念。那是高四8月入学后发的第一份卷子，恰恰是我们两个月前刚做过的高考卷，我们看着已然陌生的试题暗自发笑。再往后，高三的事情就稀里哗啦迅速地变得稀薄了起来。

而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互相调侃着，自嘲自己居然那么快就忘记了高考题目和班上的许多人名。我如同世外的隐者，暗带微笑看着他们，如同看走过来的自己。

他们所讨论的感受，是我已经体验过的。但他们没体验过我那浓墨重彩的一年，他们不知道我因为预见会遗忘而刻意去牢记了很多感受，他们也没有办法去理解我再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时内心的复杂。我不希望强求别人去理解。

我甚至在心里为他们能够没有负担地去讨论这件事情而感到高兴：多好啊。幸好你不用经历，幸好你没有机会理解。

幸好，你不用经历这一种生活的暴击。

即使我对高考有阴影，但我仍然没有埋怨过它。我执拗地感觉，埋怨，其实是在否定自己走过的路。我不想这样。何况我一直都知道，这一年，我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当我写下这一篇东西，我知道这一年的革命战友，他们都懂我在说什么。 我那为了因为英语老师讲不好题而生气却又能在下一秒傻笑的傻逼同桌；我那来自不同地区却发现有共同认识的人，冥冥注定相遇的杏同学；我那无所不聊、能畅享一切想法的程又青同学；我那些每晚偷偷用气音聊天聊得欲罢不能的223宿舍的姑娘们；我那些一起经历过寒冬凌晨六点半操场跑操晨读时刺骨寒风的文科一班全体……他们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一定能够理解我说出这些时的感受。

“生活的暴击值不值得感激？”这是《奇葩说》里的一个辩题。这个辩题我找不到任何能说服我的逻辑，无论正反方。但我知道生活的暴击从来没有让我变得偏激愚钝，反而让我变得更加地柔软。

从这一场高考中抽离，我常常无比地留恋这一年的时光。在临近高考的这时，我很想回去问一问，教导主任还会不会在考前动员大会上恶狠狠地开着玩笑，有没有说“去年你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今年我就不信你们六号晚上睡得着觉。”邝老师是不是还在一边操着心一边对着大家毒舌不已；我很想问一问语文老师合约期满是不是要离开，能不能等等默默无闻的我回去给他道一句谢；饭堂还会不会在前一个月开始为考生开小灶，生活老师还会不会到宿舍里和你们聊天。

我很想再看一次从饭堂外阶梯下来，广阔的操场白云压顶时的壮阔景象；

我很想再回去那间昏暗的教室里坐一坐，电灯开关上有我贴的“节约用电”，政治老师在讲台冲我们傲娇地皱着眉；

我很想再住进223宿舍，听生活老师走过来熄掉灯时，陈理成大喊的那一句“谁？！”时的傻逼语气。

你看，多有意思。“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光”似乎是一句还算准确的鸡汤

生活彻底把我变成了斯德哥尔摩症患者。高考给我的那些煎熬痛苦，最后却演化成对在这种压力下让我感受到的爱的留恋。

从来都是这样的。生活给以痛击后给的一丝甜头，让人更努力地去热爱生活。

但我仍然想祝愿你不要经历暴力，也能尝到生活的甜头。希望你能在阳光下放肆地和同伴奔跑，开心地记录你的高中生涯，捧起让你无憾的录取通知书，如同孩童般地期待着，走进你的下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