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风景在别处,梦想在异乡,人们用脚步丈量世界,走过千山万水,流连于五湖四海的城市。历史与现实,文字与传说,颂曲与挽歌,都在那座城的某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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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黄米,专攻世界史,长期接触各种书稿、文案。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如果说如同美国小说家辛克莱说“一切艺术都是宣传”。那么,建筑便是其中最为有力的宣传。建筑总是为某种社会事业的实用而造的。因为习惯及其形式的暗示,我们望见一种建筑时会立刻想到或感到这建筑所关联的社会事业,心情在无形之中受它的支配。

庙貌巍峨,便是宗教要利用建筑来引人信仰而做出来的特殊形式。中国古代佛教的隆盛,“南朝四百八十寺”等宗教建筑的宣传力有以致之。与其他美术品相比,建筑的体量最为庞大。利用这种庞大的形式来作为某策略的宣传时,最易收揽大众的心。从前的皇帝住的地方必用面积极大和较高的建筑,即所谓“九重城阙”。此外,建筑最富有一种亲和力,能统一众人的感情。故望见九重城阙的百姓会同样地震慑,望见巍峨庙宇的信徒会同样地肃然。

脱殖民,平地起高楼

1947年,在英国人两百年的殖民统治之后,原旁遮普邦被一分为二,东部属印度,西部归巴基斯坦。旁遮普邦的原首府拉合尔属巴基斯坦辖区内,印度的旁遮普邦便没有了首府。没了首府倒也不是特别紧要,要紧的是东旁遮普地区的所有城镇于分治前即已缺乏食水或水渠等公共设施,甚至连学校和医院也没有。从巴基斯坦淘来的难民又使得人口倍增,新建立的印度政府必须采取措施应对。

时值尼赫鲁担任印度总理,他宣称“必须摆脱所有的旧城和传统的羁绊,获得完全的自由”“让它成为我们无穷创造力的第一次全面展示,让它在我们刚刚赢得的自由中奔流”。他要与人民一道建设民主制度,把古老的国度带入现代世界。当时印度的人口已经达到了3.5亿,在德里(今新德里)或者孟买这样的大城市也好,在广袤的乡村也好,大多数人都还在难以置信的贫困线上挣扎。

尼赫鲁需要建造一座崭新的城市来展示印度所确立的新制度的生机,同时,他也不得不在旁遮普邦建立一个新的首府。他在飞机上勘察,下喜马拉雅山山脚的平原之下,他锁定了一块“沃土”。“那里被两条季节性的河流滋育着,当时只是散布着一些小村落,房屋破败如同窝棚;在寥落的人迹中间,是印度力量之神的庙宇。” 昌迪(Chandi)便是力量的意思,加尔(garh)的意思是碉堡。尼赫鲁决定,旁遮普邦新的现代首府应选址于此,名字就叫“昌迪加尔”。

城市规划得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这座新城最初的设计者迈耶试图将昌迪加尔建成一座美式田园风格的边陲之城,迈耶曾经与刘易斯芒福德一道成立住宅研究协会,旨在为20世纪快速的城市扩张提供合理化的解决方案。他得意地看着这个伟大的方案一步步推演,最终变成现实。“我怀着郑重之心,意识到这将成为印度城市建筑与规划的动力之源,”他对尼赫鲁说,“但我同时意识到,这也将称为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完善的城市规划方案,过去30年中人们研究的、谈论的、设想的,在此达到了最高程度的融会贯通,只是之前没有人有机会让它成为现实。我们实在是太幸运了。可是我却认为我们有充分能力让它带有强烈的印度色彩,在功能上却完全是现代的。”

受任命,柯布建新城

然而, 1950年,迈耶的主要副手乘坐的航班坠毁,迈耶自觉不能承担这项任务而请辞。这正好有利于柯布西耶想法的实施。柯布西耶充满了欣喜,他将要在一块未经开发的土地上建造一座新的城市,如同在一块白纸上作画。在这里,他不必毁坏原有的城市网络,不需要将原有的建筑夷为平地。这里是一片空白,自古皆然。他可以信马由缰,任意挥洒。

在旁边都是芒果树、印第安蔷薇木和柠檬桉树的帐篷附近,柯布西耶望着远方的喜马拉雅山,陷入沉思:这个方案计划容纳一个行政中心和一个城镇,设计居民人数为15万,接下来会增长到30万,远期可容纳50万人。居民将涵盖各个社会阶层,包括最贫穷的贱民,必须为他们提供体面的居住空间……如何创造更好的城市环境能让人更好地发挥作用,得到更充分的发展和调节?这些将如何成为现实?

之前的方案有很多可取之处,比如将旁遮普邦政府的行政中心置于整个规划的北面,非常合理。但方案中弯弯曲曲的道路和星星点点的开放空间却没什么价值。他们的方案中有印度传统建筑格局的因素,这让城市显得异常拥挤,向外铺展达到了两万一千英亩,或三十三平方英里,比曼哈顿的面积还要大。虽然柯布西耶也喜欢印度元素,但是他更感兴趣的是印度的神庙和农夫,这使得他的的设计从头到尾既不是欧洲的,也不是美国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印度趣味。

柯布西耶收紧了原有城市规划的城市边界范围,又把原来的曲线都改成直线,制定了严格的网格系统——这可以说是南亚次大陆上最有序、最理性的城市网格了。到处都是方块街区和笔直的林荫大道。与注重小区连接的迈耶相比,柯布西耶更加重视空间的分布和利用。

柯布西耶的城市网络包括47个街区,每个街区都有足球场那么宽,长0.75英里,内部有横9排、纵5排房屋,一个人类居住的棋盘格。这也是柯布西耶迄今为止创造的最大规模的黄金比街廓。为了体现这套规划系统的秩序感,街区将采用数字来命名。这样,将来住在这里的人们互报家门时就不必说我住在公园旁或大橡树底下,所有19世纪繁琐的街区命名方式都被抛弃了,人们只需要简单地说:我住16区。

城市功能也同样按照行为方式划分成不同的区域:行政区、学校和医院等公共机构区、商业区和住宅区。每个街区中都散布着花园,但主要的城市休闲区与位于行政中心旁边,中央有一个人工开凿的苏赫娜湖。柯布西耶设计这个公园的时候非常享受,在其中点缀了一个帆船码头和一个湖滨俱乐部,还有弯弯曲曲的散步道,穿行在优美的湖滨景观中。

树形象,政治新气息

在城市建设中,柯布西耶还设计了一些标志性建筑。其中,秘书处大楼有八层高,包括很多行政办公室、会议室和餐厅,与联合国总部大厦一样长。分布着很多长方形的遮阳板,上面顶着一个大大的屋顶,可以用作天竺葵花园兼观景平台。

议会大厦是建筑群的核心。正面有一排壮丽的混凝土伞状雨棚,截面形状让人联想起牛角。建筑前面的大水池放射着建筑沉稳厚重的纪念性体量,与远处那气势磅礴的山脉珠联璧合。

大法院与议会大厦遥遥相对,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和草坪。包括八个法庭和若干办公室,外面有个巨大的框,像一把撑开的混凝土巨伞。入口处是三根雕塑感极强的巨柱,分别涂上了绿色、浅黄色和橘红色,也就是印度国旗的颜色。尼赫鲁评价“简洁有力,不同凡响”。

柯布西耶曾经在给妈妈写的信中炫耀“这是一场建筑的交响乐,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它在光线中显现出形体,在空气中闪闪发光,它的美妙让人永远都无法想象。不管是在近处细细观看,还是在远处遥望它的身形,它总是那么让人震惊,让人眩晕。可是它纯粹是用混凝土铸成的,我们的武器就是水泥浆喷枪。”

同时,柯布西耶还设计了某个棉纺织企业的总部大楼。他希望创造一个良好的建筑环境和工作空间,让人们在在伟大的环境中,使得平常的生命变得新鲜活泼,使得日复一日的劳作不再冗长乏味。这也正是柯布西耶心中昌迪加尔的未来图景。

通过几何法则的恰当应用,昌迪加尔所有的事物都整齐有规矩。这么大的尺度中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和谐高效,仿佛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借助高度的秩序感得以发挥作用。这好像同时在宣誓印度的新生。以至于有人说这座城市“是按照人体比例来设计的。它让我们与无尽的宇宙和广袤的自然保持亲近。它为我们提供了广场,提供了建筑,所有人的活动都能在这里得到妥善安排,保证居民享受充实、和谐的生活。在这里,自然与心灵的光彩触手可及。”

成幻梦,寻求再发展

虽然柯布西耶以为自己设计新城的梦想成真,然而他并不能一手遮天。规划师与建筑师之间充满了争论,建筑师与建筑师之间也充满了争论。他们天真地以为可以以合作的方式进行工作,结果只是变成劳动分工,柯布西耶只负责了以上提及的秘书处大楼、议会大厦等中央行政综合建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更加彻底:从一种规划风格转向一种建筑风格,这是一种“向视觉形式、象征主义、想象和美学优先的方向迅速转变”,人们转而忽视了印度人口这一根本问题。柯布西耶发现他在后殖民政府中的支持者们沉浸于英国殖民的专制传统中。柯布西耶为他们制定了一套以现代建筑的装饰为基础的城市美化做法,一个现代的新德里。然而,这些并不能完全适应恶劣的印度北方气候以及印度的生活方式。通过创造建筑形式来辅助社会组织和社会整合的设想是完全失效的,片区起不到邻里单元的作用。城市由于在收入和市政服务等级上的差异而被严重地割裂了。对于不同的社会群体有着不同的密度,导致了规划所形成的阶级隔离。

因此,有了不同阶级之间的鲜明对比:当人们沿着旁遮普大学宏伟的校园漫步时……(那里大多数的教室和办公室一天只使用3小时),透过高高的校园围墙,人们可以看到成千上万的人生活在贫民窟里,没有电和自来水。人们不得不承认昌迪加尔的不完美,街廓太长了,道路太长了,从住家去商店和工作单位都路途遥远,炎热的夏季让人望而生畏。秘书处大楼中的办公房间太热了,工作日里,人们不得不用电风扇来凑合应付。

然而,柯布西耶集中精力设计的中央纪念性的综合建筑和总体上的视觉象征主义,是规划中做得最好的部分。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希特勒对柏林充满梦想一样,在末日来临的时候,他真正关心的是纪念性这一部分。同时,不得不承认,昌迪加尔的住房比人们以前所知道的要好很多,而且可能比他们在城市未曾建造之前所期望的也要好很多。

参考书目:

(美)安东尼·弗林特:《勒·柯布西耶:为现代而生》,金秋野,王欣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年。

(英)彼得·霍尔:《明日之城》,童明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年。

丰子恺:《认识建筑:丰子恺建筑六讲》,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17年。

(法)Jean Jenger:《勒·柯布西埃——为了感动的建筑》,周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日)古市彻雄:《风·光·水·地·神的设计——世界风土中寻睿智》,王淑珍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