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生灵涂炭,贵贱皆殁,兵起之际万民癫狂,鸣金之年举世齐喑,古今悲怆凄惨者,莫若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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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阎滨,网易历史专栏作家,为《凤凰周刊》、《国家人文历史》等多家媒体撰写时政、历史、军事类稿件。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100年前,全球数十个国家上千万军人在亚欧非三大洲广阔的战场上厮杀四年后,硝烟在1918年11月11日戛然而止。在这场号称“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中,各国军人们在陆地、海洋和空中承受了机枪、重炮、毒气弹、航空炸弹、鱼雷等各种新式武器史无前例的屠杀。

这些花样翻新的杀戮手段寓示着工业时代现代战争的复杂与残酷。士兵们在忍受工业革命带来的恐惧与磨难的同时,也品尝到了工业化时代的成果——罐头和保鲜技术第一次全面普及。此前的战争中,军人通常依赖军需官预先采购的桶装咸鱼、咸肉,或者战场上能买到、抢到的新鲜食品。一战中的士兵,可以在战场上品尝到前所未有的野战食品。下面,我们将以德、法、英三个主要参战国为例,简单回顾一下舌尖上的一战。

德国:面包不够,马肉来凑

普法战争后,面对渴望复仇的法国这个现实威胁,以普鲁士为核心凝聚起来的德意志第二帝国将腓特烈大帝一手建立完善的军国主义传统发扬光大到了极致。当代有笑话嘲讽俄罗斯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加油站”,其实这个笑话早就有类似原型。在《英语民族史》一书中,丘吉尔曾揶揄德国说,正常国家是国家拥有军队,第二帝国则是容克贵族们把持的军队拥有的国家。

在两代人的时间里,德国军队时刻为再次入侵法国而备战,大名鼎鼎的德国总参谋部数万名军官为此计划好了一切,从士兵肩膀上的步枪到口袋中的手帕,从精心制订的列车时刻表到提前印发好的预制格式军人阵亡通知书,无不显露着德意志式的严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填饱肚子是维持战斗力的最基本条件,德军对军人口粮也高度重视,并做了细致准备。德军的战时口粮按规定分为两大类,士兵集体野战食品与每个士兵随身携带的应急口粮。前者是最常见的野战食品,按统一标准配发给各个团,由炊事兵统一领取、加工并分发。

1914年8月,在第二帝国黑鹰旗的引导下,上百万德国兵在夏日的漫天尘土中纵情高歌着《德意志至高无上》、《守卫莱茵河》、《胜利万岁等》军歌,满怀信心的向比利时进军。巴巴拉·塔奇曼在荣获普利策奖的名著《八月炮火》中对那一场景曾做过细腻的现场速写:通往比利时要塞城市列日的公路上,一队队身穿灰色羊毛制服、背着崭新皮制武装带、戴着普鲁士尖顶盔的德国兵,以粗犷的男中音不间断的唱着旋律单调的军歌,汗流浃背的行进。行军队伍中,每个团都配备有四匹马拖曳的四轮野战炊事马车,据说这种炊事车是缘于威廉皇帝观摩俄军军演,看见俄军的战地炊事车,受此启发而研制装备的。

德国的炊事马车上炊具齐全,配有炖锅、咖啡壶等,炊事兵可以一边行军一边站在炊事车上制作炖菜,同一炉火同时还能煮咖啡。炊事车后连着一个两轮拖车,里面盛放着牛肉、卷心菜、土豆、通心粉等食材和燃料。

德国兵最常吃的标准伙食是卷心菜汤、土豆汤、辣根煮牛肉,配上黑面包和劣质咖啡。军官通常吃和士兵一样的伙食,为此德国总参谋部的军官们总是牢骚满腹,这些精英军官经常抱怨军队供给的伙食太差,分量也不够,总参谋长小毛奇还不许他们吃饭的时候额外喝香槟酒佐餐。一些饭量大的军官饭后只得自己掏腰包买三明治充饥。

德军中,只有高级将领才能额外享受到一些特权,比如1914年开战时担任第5集团军司令的威廉皇太子,他享受的伙食特权是除了标准的士兵口粮外,还能享用野鸭肉沙拉、水果酒、优质咖啡和雪茄。但并非所有的高级将领都挑剔伙食,担任第6集团军司令的巴伐利亚王储鲁普雷希特亲王就吃和士兵同样的伙食。

每个德国兵战斗负重约65磅,除各式各样的个人装备外,面包袋里还放着他们的应急口粮,包括两听肉罐头,两份干菜,两包硬饼干,一包咖啡粉、巧克力和一瓶烈酒(通常是白兰地)。应急口粮只有得到军官许可才能吃,平时严禁私自偷吃。当官的把每个兵携带的酒看的紧紧的,按规定每天连队军官都得检查一次,看酒瓶是否完好。

德军的这些战地伙食虽然简朴,但兼顾了必要的热量和营养,看上去还不错。西线的战事很快发展成僵局后,德国企图速胜的美梦破灭。在协约国严密的海军封锁下,德国粮食供应很快面临危机。到1915年,德国平民就明显感受到封锁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但是在“先军政治”指引下,德国士兵的伙食要在1916年以后才显著变差。

战争最后两年,德军根本无力维持额定口粮供应。前线军人很少吃到猪肉、牛肉和香肠。咖啡、黄油、巧克力早就断绝了,德国人发明了各种人造代食品,如人造黄油、人造咖啡等。前线士兵的面包是掺了锯末和萝卜、土豆的粗面包。好在战死的马匹很多,士兵们主食除了马肉还是马肉,没有其他的选择。德军甚至发了书面的烹饪说明,给士兵介绍马肉烹饪方法,有一份说明是这样描述的:如果想把马肉烤得嫩一点,应该先把马肉放进少许水里煮一下,然后再把马肉放到盘子里烤熟。

与好歹可以果腹的士兵相比,后方德国平民的日子就更惨了,1917年冬天被称为“萝卜冬天”,普通市民只能靠萝卜充饥。生活困顿之下,宣传机器编织的梦想再美好,也难以长期忽悠人。最终忍无可忍的士兵、水兵和市民掀起暴动与革命,敲响了第二帝国的丧钟,威廉皇帝仓皇出逃荷兰。

一战期间的普遍饥馑给德国人留下深刻印象,以致到了二战时,希特勒要拼命搜刮全欧洲以讨好本国国民,这种以邻为壑的做法,将给德国带来更惨重的灾难。

法国:红酒驱寒,咸鱼难咽

法国人以讲究吃喝闻名。直到二战战败投降为止,法国军队和军人在社会中都很吃香,法国军队的社会地位堪比德、日等典型军国主义国家,这在西方民主国家里很罕见。一般人肯定以为法国兵可以吃的很好,但事实上,一战中的法军伙食很难与美食大国的名声相配。

法军与德军类似,士兵的伙食平常由炊事员统一提供,同时每个人都携带备用口粮。但是法军的战备工作比德国糟糕多了,多数法军部队在战争爆发时还未配备炊事车,特别是临时动员的预备役部队,根本就没有随军炊事车。1915年以后,法军才逐渐装备齐了炊事车。硬件上的差距让法军炊事兵苦不堪言,开战初期法军是以班为单位自己做饭吃,炊事兵要背上行军锅、帆布桶、磨制咖啡的器具等各种大小零碎,全班士兵每人都帮着背生鲜食材和燃料。有了炊事车以后,一切都方便了,各团各营可以由炊事车统一供应炖制好的热汤、热咖啡,炊事兵不必再背着炊具跟着部队跑。

肉菜混煮的汤是法军每日的主要菜肴,其实也是唯一的菜肴。法国兵吃的汤是把能找到的各种肉、肉的边脚料,掺上面条或者大米,在波特翁军用大锅煮成一锅黏呼呼的大杂烩。这种大锅形状像一个菜豆,由一个名叫布特翁的军需官发明并得名。汤里通常会加上胡乱炒一下的干菜豆,或者削的还算干净的土豆烩成一大锅,这种汤谈不上绿色蔬菜和必要的维生素,但能提供大体足够的热量。当热汤加工好有炊事兵分送到前线时,通常都变凉了,汤上面会凝固着一层牛油。胡子拉碴、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就用饭盒盛了冷汤蘸面包吃。

法军中饭菜质量各连之间各不相同,全看连队指挥官是否对炊事班重视。幸运的连队会找到专业厨师充当伙夫,勤快而精于厨艺的炊事兵能用手头找到的乡村奶酪、新鲜蔬菜搭配牛肉罐头,拌出相当不错的色拉。配汤的食物,除了粗劣的军用硬面包,有时会是乡下面包店烤的圆面包,通常只要是一周内烤的面包都被认为是新鲜的。

当法国兵离开军营时,都随身携带备用口粮,这些口粮只有在日常伙食供应不上时才能吃,一般是两听筋特别多的牛肉罐头和一包饼干,还有几包糖、几包咖啡和几包浓缩汤料。法军的饼干其实就是一种上面有小孔,硬如石头的面饼。很多法国兵都羡慕英军的咸牛肉罐头,他们觉得英国咸牛肉罐头的味道比自己的口味强很多。

前线战壕里的法军伙食供应并不稳定,时好时坏,最好的状态下士兵们能吃到前面所述的伙食,但是很多时候前线部队的伙食更惨。一名叫雅克·梅耶的法国兵回忆说,他的部队从1916年复活节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领到一种咸死人的鳕鱼。即便非常咸,但很多都已腐烂了,士兵们吃了以后,口渴难忍。军队的咖啡质量也不好,清的见底却甜得腻人。

法国兵对面包和汤的好坏不太在意,他们每天还配发红酒,红酒的好坏与是否足量,才是士兵们最关心的。最开始每人定量是半公升,后来规定发一公升,但士兵很少能分到足量的酒。每天喝点配给红酒,能暂时麻痹一下士兵们疲惫不堪的灵魂,让他们短暂忘记眼前战壕里的寒冷、潮湿、泥泞、恶臭以及无所不在的死亡阴影。

因为常年喝配给红酒,法国兵的铝制口杯都被染成了红色。法军供应的葡萄酒虽然是日常配餐饮用的劣质葡萄酒,但每一批质量都不同,通常军队分发的红酒质量都很糟,这经常激起前线士兵的怒火。士兵们经常迁怒于炊事兵,怀疑他们为了自己能偷着多喝点,而往酒里掺水。

1917年法军进攻圣母岭惨败后全军发生兵变,英军不得不临时顶替了协约国几乎全部作战任务,法军被撤下前线休整。贝当临危受命担任总司令整顿军队,他走访了大量部队,为恢复士气,贝当非常重视长期被忽视的军人福利,他向士兵们做出最多的承诺就是保证将提供更好的红酒、保证每个人都能轮流休假——可见红酒在法国兵心目中的地位。

与士兵相比,法国军官在伙食上享有更多特权,他们有额外的伙食供应。法军里士兵吃饭时间最早,通常在早上10点钟开始喝汤,军士们10点半进餐,下级军官则是11点到11点半,校官们在中午吃饭,而将军们还要晚一些。前线战壕里,勤务兵会替军官准备好用报纸擦干净的铝盘,并备好额外的伙食,军官们通常会背着士兵们用餐,他们有士兵们没有的果酱、奶酪,更好的咖啡和酒。

后方的司令部人员吃的最好,只有在这里才让人感觉法军没有辜负法国美食王国的声誉。1918年4月,约瑟夫·史迪威作为美军联络官被派到法国第17军司令部,他是第一个到这个军工作的美国人。史迪威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他在法军军官食堂里吃到的美食。按照天主教习俗,星期五不吃肉,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史迪威和一位秃顶、肥胖、年过六旬的法国老上校共进晚餐。这顿饭有两个煎蛋卷、鱼(天主教徒认为鱼没有灵魂,吃鱼不算吃肉)、米饭、蔬菜色拉,配餐的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香槟酒、两份加香料的甜酒,还有精致的奶酪。在战地吃到这样一顿由勤务兵担任侍者的大餐,让挑剔的史迪威颇感意外。

英国:罐头诱人,污水泡茶

英国作家杰里米·帕克斯曼曾自嘲说,自从工业革命后,习惯了城市快餐文化的英国人似乎就忘了怎么做饭。英国素来以黑暗料理闻名世界。但与一般人印象相反,虽然厨艺很糟糕,但英国军人在战场上的伙食与敌手和盟友相比并不差,英军伙食官兵之间的差距很小。在加里波第的滩头阵地上,将军就与士兵分享同样的口粮。

19世纪的英国军队是第一支全球部署的武装力量,为解决军人伙食问题,英国陆海军部门不惜花费重金、应用最新技术,当19世纪初罐头食品发明后不久,英军就最先装备上了炼乳罐头等珍贵的食品。

当英军开赴法国时,英国士兵的标准野战口粮和布尔战争差不多,由咸牛肉罐头、硬饼干、菠萝汁罐头、炼乳组成,还有必不可少的茶叶与糖。每天早上,每个士兵还能得到一份朗姆酒。一战初期,伯纳德·蒙哥马利元帅还是一名年轻的中尉,他在给自己母亲的信中写道:前线的伙食很好,士兵吃的比平时更好,战壕里除了咸牛肉罐头、硬饼干外,还额外能吃到火腿、蛋糕,早餐有培根和麦片粥。

蒙哥马利的回忆也许只是例外,对普通士兵来说,常年吃那些单调的食物很难忍受。二战中在缅甸战场上声名鹊起的威廉·斯利姆将军,在一战时以中尉军衔在今伊拉克地区带兵。斯利姆曾回忆在烈日炎炎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和部下的伙食异常单调,严格局限在规定的咸牛肉罐头、饼干、果酱、干菜,以及茶叶和糖的范围内。有一天,排里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士兵偷偷洗劫了一个英属印度陆军的仓库。随后的日子里,他们享用了额外的美餐,有罐头牛奶、炼乳、罐装香烟,还有数量充足的菠萝、桃子罐头,早餐时能吃到上好的培根,可口的澳大利亚果酱。直到一位火冒三丈的中校军需官发现了仓库被盗……

咸牛肉罐头是英国兵最重要的食品,这些罐头大多由进口自南、北美的牛肉搅碎制成。这种碎牛肉罐头没法炖菜吃,通常英国兵喜欢直接开罐加一些生洋葱,配着硬饼干吃,这样最省事。每个兵每天还配发果酱佐餐,通常是李子酱和苹果酱,装果酱的空罐头可以制作简易手榴弹。如果情况允许,前线士兵会用便携小火炉在金属盘子上用黄油煎咸牛肉罐头,煎过的牛肉饼再打上新鲜鸡蛋,配上饼干后就是一顿美餐。

达勒姆轻步兵团第10营的一名士兵回忆说,战壕里经常只有咸牛肉罐头和硬饼干,没有黄油和果酱,年轻的士兵饭量大,总是感到肚子饿、吃不饱。战况激烈时,食物往往没法送到前线,有时候一线士兵超过24小时甚至更久吃不到一点食物。有的时候,甚至连饮用水都不能及时保障,前线士兵不得已只好煮弹坑里的水来喝,这种水经常泡着腐烂的尸体或被炸碎的尸块,即便加了石灰氯化物,喝了后仍然会腹泻。这种水即便煮开泡茶,仍然很难喝,味道就像室内游泳池里的水。

一战英军的生活通常是这样度过的,如果不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话,就在前线战壕里熬一周艰苦的生活,再在不那么紧张的地区守一周战壕,随后调到后方休整一周,再周而复始重复这套程序。当在后方营地用餐时,士兵们的伙食会改善很多,不必再吃单调的咸牛肉罐头配硬饼干,炊事兵会烹制好大锅牛肉炖菜汤,配上新鲜面包。

后方休整的英国兵每天还绝对少不了热茶、果酱和培根,大多是农民出身的法国兵对这些并不羡慕,反而常常加以嘲笑,他们觉得英国兵每天下午喝热茶配果酱和饼干的习惯很怪异,那些嗜酒的法国兵认为热气腾腾的热茶就像是难喝的汤药。

但法国兵从不嘲笑英军的勇气,1917年俄国因革命退出战争、法军全军崩溃哗变后,正是英军接过了战斗重任,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士兵在伊普雷、帕森达勒战役中像疯牛一样激战不息,坚持到了1918年美军大批开赴战场。

尾声

当神气活现的美国兵在战争最后一年如潮水般涌进法国战场时,他们带来令人眼花缭乱的装备和丰裕的军需物资。美国兵吃得好,军饷高,物质条件优越,普通的美国步兵在战壕里就能吃到开罐即食的炖牛肉与火腿青豆罐头、土豆、李子干、果酱、淡炼乳,每人每天还供应香烟。他们的一切都让奄奄一息的英法羡慕不已。

当德国普通士兵和百姓还被自欺欺人的宣传欺骗、以为德军正在从胜利走向胜利时,从兴登堡到鲁登道夫等德国军头们很清楚,战场上出现大批美国兵时,德国就再也没有取胜的希望了。满脑子称霸之梦的威廉皇帝及穷兵黩武的德意志第二帝国,为低估美国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