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亲爱的拔毛粉们:

大家好!

今天又收到了一位粉丝的投稿。本号粉丝“夜归堂”为我们推荐了王明珂老师的著作《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

希望大家能喜欢这篇推文、喜欢推荐的书目。同时,欢迎大家积极投稿。

拔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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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道眼光,反思历史与周遭,并有所行动

最早读王明珂的书,是2016年春天。当时读的是台版复印本的《羌在汉藏之间》,有很大的启发,而阅读的过程,也充满了快乐。2017年6月初,又读了《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还是很有收获。而其他几本著作,则一直拖着还没读。王明珂昨晚讲座的基本思路,以及大部分观点,在《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一书中,都讲得比较清楚了。这里就不再重复梳理(这个工作量很大),只谈谈与此相关的几点体会。

(一)“文本”与“社会情境”之间的关联

这是贯穿王明珂系列著作的主线,也是我自己在写硕士论文时想努力的方向,即战国时期不同儒者对礼之起源的不同看法,与当时的社会情境,以及他们个人的周遭际遇之间有何关联?但最终还是没能写出来。一是对大的“社会情境”,即所谓时代、历史背景,我尚未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又不想套用陈词,加以比附。二是对儒者个人的生命史,我也还没精细地加以梳理(资料也不够),故对其个人周遭际遇与思想之间的关联,难以准确地对应起来。

提出要看到“文本”与“社会情境”之间的关联,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但具体怎么做,如何有说服力地建立起两者之间逻辑可通、细节可证的“关联”,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虽然昨晚讲座中有个别例子,让人隐约感觉其“关联”不是那么紧密,似乎存在其他解释的可能,但总体上来说,王明珂是做得很好的了。杨讷在《丘处机“一言止杀”考》《刘基事迹考》中,也做得很好,并且更具史家考证的精密功夫,但却只是就事论事,未能由此建立起一整套系统的“方法论”。

(二)广义的“文本”概念

徐新建老师的点评,讲得很好。王明珂用广义“文本”的概念,把历史学重视的“文献”,人类学重视的“田野”,文学重视的“故事、传说”,以及电影、广告,甚至行为,都含括在内。这首先在材料上,便突破了史学、人类学、文学、艺术学等众多学科的边界,进而可以从整体“情境”的角度进行思考与分析,其视野之广阔,也随之而来。(书中对此有清晰的说明:“广义的文本,指任何能被观察、解读的社会文化表征,如一个广告、一张民俗图像、一部电视剧或电影、一个宗教仪式,甚至一个社会行动、运动或事件。”[1]P148)

(三)神话与历史文本之间的关系

昨晚讲座的最后一部分,讲神话与历史文本之间的关系——神话变成历史,如战国时期黄帝传说至汉代成为历史;历史变成神话,如古蜀历史至汉代成为传说;神话产生历史,如女巫神话传说产生猎女巫之历史;历史也产生神话,如历史人物被神话——在《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一书中未见表述(相似的观点则有“情境产生于文本,而文本也产生于情境之中”<context in text and text in context>[1]P9),不知是王明珂最近提炼出来的新观点,还是在《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一书中已经讲过,目前尚未通读全书,不清楚。这确实是很深刻的发现,表述也十分明晰。

(四)王明珂的“范式”意义

昨晚和李飞讨论,觉得在当代学者当中,王明珂可能是最接近“范式”意义的。成为“范式”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有系统的“方法论”,二是要有以此方法论撰写的具体研究的经典著作。王明珂便二者兼而有之,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王汎森可能比较接近,但在建立系统的方法论上,还是稍逊一筹。

(五)关于“社会排斥”与“集体暴力”

王明珂在回答同学提问时说,他正在以“毒药猫”和“猎女巫”的相关故事、理论为基础,梳理各种“集体暴力”。这是一个极具学术价值,也有着深刻社会关怀的题目。这或许是他的下一本专著,翘首以待。

“毒药猫”的理论,是他《羌在汉藏之间》一书最重要的创见之一。要言之,羌族地区广泛流传着一种“毒药猫”的故事(或称之为“巫术”),认为“毒药猫”会给寨子带来厄运与灾祸。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那些从其他村子嫁过来的年轻媳妇,尤其是漂亮的,往往容易被村民指认为“毒药猫”,进而被村民排斥。“毒药猫”的故事(“文本”),可以和当地社会情境的许多面相相呼应:(1)外村和本村存在资源竞争关系,夫家和娘家也存在资源竞争关系,担心外来媳妇顾娘家而造成夫家资源的流失;(2)年轻、美貌的女子,充满着性的诱惑,很可能导致本村婚外情,甚至乱伦、强奸等恶性事件发生,进而瓦解本村的道德秩序;(3)猫是养不熟的,无论养了多久的猫,都可能背叛主人而去,外来媳妇就跟猫一样,处不亲、处不熟,关键时候便会背叛夫家。(手头无书核验,仅凭记忆梳理,或有疏漏)

王明珂在讲座中说“神话产生历史,如女巫神话传说产生猎女巫之历史”,这是很有洞见的观察。“毒药猫”的故事也是如此,虽然只是“故事”,但当这样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被反复讲述的时候,其结果便是很多外来媳妇被当成“毒药猫”而被排斥。而当有自然灾难(如干旱、暴雪、山洪)发生的时候,她们往往成为“归因”的对象,面临“集体暴力”。(《白鹿原》中田小娥的遭遇,便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在典籍中,也有很多“焚巫”的记载,如《左传》僖公二十一年:

夏,大旱,公欲焚巫尫。臧文仲曰:“非旱备也。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巫尫何为?天欲杀之,则如勿生;若能为旱,焚之滋甚。”公从之。(杜预注:巫尫,女巫也。)[2]P3930—3931

再如《礼记·檀弓下》:

岁旱,穆公召县子而问然,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尫而奚若?”曰:“天久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不可与!”“然则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则不雨,而望之愚妇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3]P307

虽然最后因大臣劝阻,巫尫得以逃过一劫。但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必有很多巫尫因此丧命。这些记载的“结构”也有相同之处,都是因大旱而欲焚巫尫,即当自然灾害发生的时候,他们往往成为“归因”的对象,进而面临被杀戮的危险。

这种“社会排斥”,乃至“集体暴力”,也是我一直关注的问题。比如读大小戴《礼记》的时候,就发现“礼乐文明”的另一面,其实充满着压制、排斥与不宽容,甚至还有很多“集体暴力”。在礼的严格“区分”下,一个人若不合礼,便会被视为“礼外之民”,即社会边缘人。在由“礼乐”意识形态所塑造的“社会情境”里,他的处境是很艰难的,生活处处都面临着“社会排斥”,甚至还有“集体暴力”。如《礼记·王制》云:

“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关执禁以讥,禁异服,识异言。”[3]P373—376

这是礼制与政治扭合后充满压制的表现。又如:

“爵人于朝,与士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是故公家不畜刑人,大夫弗养士。遇之涂,弗与言也。屏之四方,唯其所之,不及以政,亦弗故生也。”[3]P325

由此可见刑余之人再次融入社会之艰难,亦可看出社会之不够包容。更有甚者:

“寡妇之子,非有见焉,弗与为友。”(《曲礼上》)[3]P47

若说前两者尚有“不合礼”之处,则寡妇之子实无任何“不合礼”之处。妻子丧夫、儿子丧父,已是不幸之事,更因“避嫌”之礼而遭社会排斥,实不合情理。又《大戴礼记·本命》言“女有五不取(娶)”、“妇有七去”云: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恶疾不娶,丧妇长子不娶;无子去,有恶疾去。斯此诸条,皆与女子本人是否合礼无关,然亦遭社会排斥,且出明文以规定之,甚至还说“世有恶疾者,为其弃于天也”这样带有侮辱意味的话[4]P255,实与良善社会之理想相去甚远。

(六)练就观察现实的“火眼金睛”

王明珂在《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一书中说:“这本书除了提供学术界以一种‘研究方法指南’外,我更大的野心是期望它对社会有一般性影响:我希望它可以让一般读者从中得到一种观察、认识周遭世界的方法,让读者练就‘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借以看透凡尘世界变换万端的表相,认识表相下的事物真实本相。”[1]P10我写战国儒家关于“礼之起源”的不同论述,其最终关怀,也是想尽可能说明这种“制度化的思维”(即王明珂所说的“脚底的皮茧”)是怎么来的。正如玛丽·道格拉斯所说:“智力独立的希望在于抵制,而必需的第一步抵制就是揭露制度是如何抓住我们的心灵的。”[5]P119

当然,“人们对于自身在社会中的处境,以及当前社会情境、本相在历史长流中的位置,均有深入且透彻的了解”[1]P13之后,并不必然意味着会有相应的“行动”,但“行动”的可能性确实是增加了。王明珂昨晚在讲座中说,当有一个人行动起来,做出“反结构”的行为的时候,他的行为就会成为一种“象征”。慢慢地,当越来越多的人行动起来,做出“反结构”的举动的时候,原有的“结构”便被打破了,而与之相应的社会情境在此过程中也发生了改变。他在书的最后一段写道:

“反思性历史知识自能创造对现在具有深度认知,并因此对未来有期许及行动能力的个人。如同一个人揭去脚底的硬皮老茧,而对脚底所触的世界开始有深切感受,因此有所行动、作为。这些作为即使十分微渺,终会对周遭世界造成一些改变。”[1]P310

曾国藩说,社会风俗之厚薄,全系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6]P68;王东杰老师说,我们要保持独立的精神,要有道德的勇气,“我们必须意识到,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可能攸关这个国家的未来。这个社会的好坏,有赖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行动”[6]P292,其立论之根基,亦在于此。

2019年5月10日

【注释】

[1]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2]杜预注,孔颖达正义,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嘉庆刊本)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3]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4]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5]玛丽·道格拉斯著,张晨曲译:《制度如何思考》,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2013年。

[6]王东杰:《大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