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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孰古孰今,田下梦<<<

彼时我还在万载,田下是每天上班经过的地方,就像儿时去三小读书的必经之路一样。抱着这样的算法,我在它身边,驻留了至少十五年,可以说是而立之我一半的人生了。但从小学毕业算起,我鲜有踏足。

>>>(一)<<<

破败、古旧、市井,是它给我的感受。那段漫长的步行往返家校的路,还让我有着莫名的孤独。我的同窗太多都住在田下,离校近,而我却住在三四里外的康乐村。那时对同窗的羡慕是自不必说的。

从家出发,大片大片的田野,铺展在眼前。只有田,没有人家:春有青嫩的禾苗,油菜花。夏变成饱满的稻穗和如血晚霞。秋天到了,稻子被收割,满田的稻茬,堆积如仓的稻草,如人活在这个世上一定要有什么凭证,稻子也要个证明似的。寒冬,田垄覆上薄薄的白膜,种上可以过冬的蔬菜。这样,就算是一年了。

然而并未完。龙河蜿蜒而过,远远地能看到南门桥。过了南门桥,行程才走了一半。另一半,就是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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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龙河西岸,古老的房屋,如一艘艘船停泊于浅水的湾口。顿时,你会觉得整个路程鲜活起来了——住的全是人———求学之旅不再孤单。

南门大街是一条青石板路,逶迤狭长,两边是烟砖搭建的低矮房屋,一层,两层,鳞次栉比。不打紧地会瞧见一所大祠堂。里面也是住满了人,一族多户,一家几口。弄堂里时有婴孩的啼哭和大人吵闹声,我和同窗穿堂过户,摘桑叶或是躲迷藏。天井旁歪斜的竹竿上飘满花色物什,旁侧小屋一角开辟出来摆小摊子,架着一口黑锅,年迈精明的老妪梳着髻,穿着蓝布衫,倚门而坐,操着一口古旧的万载话:哎呀,长得蛮客气,快来快来,蛮好呷蛮好呷。她想叫人买油货勺吃。但她并不是卖主。

卖主是肥胖的中年女人,脸圆而糙。她的身旁时常围着一群小孩。“嗬,后生,莫挤莫挤!”她手拿小铁勺,熟练地在桶里舀一勺面粉,面粉里还裹着豌豆,放进锅里炸,不用几分钟,一片圆的金黄就出来了,滋滋作响,冒着热气,香喷喷,亮灿灿,一勺就是一块。“油货勺——两角钱一块哎!”中年女人拉长声音唤着。没有哪个小孩子不想买来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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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南门大街中段,留出一小谷场。往前直走一直到巷尾,是老公安局;谷场往左,立着一座小桥,叫进士桥。

桥下,妇女们在河边浆洗衣物。桥边住着我的小学语文老师。那个时候,她已不再教我。她梳着齐耳的头发,矮胖,笑起来眯着眼。每次上学经过她家门口,好像去她家做客似的:呀,来啦,来读书啦。我记得她姓李。

很久以后,再路过,她没有出来过。屋里正墙上添了一张黑白照片。

桥边两排房屋是后来新建的,主人们吃饭在屋外,聊天在屋外,纳凉在屋外,仿佛从未看见他们进屋。“收命,谁家的伢妹子走到河边了,快点快点”“今天炒的辣椒哟,蛮辣。”这就是田下人。屋以外的天地也是他们的家。

在我的记忆里,田下没有粗壮的高树,又或者有樟树,整个万载都是樟树。没有树的田下人,家里会用铁盆、搪瓷盆种铁树,摆在屋前院中,也有直接栽在地上。

“嗬,铁树会开花咩!除若铁树开花!”这是说人小气悭吝的话。万载人说时,声音像从鼻腔里出来的,头要颤颤的,眼眶撑得好大,下巴往前勾一下,再收回来,算是“恨恨”“讪讪”之态。

田下人的院里还有矮小的柏树、桂树。秋里八月,桂树开着恬淡的花。我和同窗爬上围墙,折几枝,揉下细碎的花朵,压在课本里,香味许久不散……运气不好时,被主人家撞见,也会得一个“早死娘爷——没教典”的骂名。小孩子是不在乎的:“你才没教典”。万载人张口就来。

再往深一些走,住着一同窗。他的眼睛是吊起来的,嘴凸,瘦小,像猴。他有着猴的智慧。数学考满分,竞赛题能快速一题多解。路过他家,总能看见他坐在小竹椅上,双脚悬地,不停地晃悠。他母亲给他喂饭。他时而望天,时而看地。

我们都说这是神童。小学毕业后,没再碰过面。

很多住在田下的小学同窗,也再没有见过……

人生的聚散,是如此地倏忽,不真切。浮萍般地相聚,浮萍般地退去,没有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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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往公安局的那条路,有一座天主教堂,坐落在十字路口。旁边还有县民政局。巷口逼仄潮湿,不往里走的,是发现不了教堂的。

阴森肃穆的教堂,在童年里,是另一种快乐。落后贫瘠的九十年代,万载有这样的舶来品,大抵人们都感到新鲜。也有嗤之以鼻的老人。哼,洋鬼子!

但很快发现,进去做礼拜的也多数是中老年女人。

放学后,我和同窗偷溜进去。一排排的木长椅上堆满了祈祷的人。她们嘴里念着经文:“阿门”、“主会保佑”。

保佑什么?家里病人起死回生,儿媳生孙子,小孩子考满分,发大财,升大官……她们脖子也挂符,也戴佛像,请观音娘娘。

她们太多不识字,但她们的脸上是欣喜,充满希望的。 我和同窗也学着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架——以为一切苦难就会消逝了。

那时,我的乳母六十多岁。她丈夫在族中排行老六,村里人叫她六婆婆。六婆婆无儿无女,待我如同己出。六婆婆去卖菜,摔断了腿,过两年,丈夫也死了。

空寂的日子,难挨,止不住地叹息,就信了耶稣。

腿伤渐好,六婆婆会拄着拐杖,去村里的小教堂做礼拜。村里的小教堂未开,她就来田下。她不再叹息。

我在上班的路上,遇到她。“婆婆,去哪?”

她的核桃般的嘴张开,“去教会呀。”

“哦,去教会,好啊!”

“好啊……要去啊… ”她翕动着眼皮。

她在马路上艰难地蠕动着,直到我回头看不见她。

前年,六婆婆死了。我再也没能看见她去做礼拜。

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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