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次来到澳大利亚。

在澳大利亚自驾的那几天,我时常觉得自己在往世界的尽头开去。笔直的马路延伸到天边,两侧是起伏的灌木丛,或者干脆是和马路一样看不到边的荒原,少有其他车辆同行。

有时开到沿海公路时,海水和天际线一起突然呈现在眼前。

向着它们奔去,心想:这就是自由啊。

澳大利亚于我并非一个陌生之地,十年前我第一次踏出国门,第一个前往的国家就是澳大利亚。当时还在大三的我,去堪培拉的ANU交换学习了半年。

课程结束后,我用了小一个月的时间,环了澳大利亚小半,包括心心念念的中部,所谓“世界中心呼唤爱”的地方。

记得当时同我一同交换的好朋友(她去的是墨尔本大学)曾与她澳大利亚的朋友有过十年之约,希望十年之后可以重逢。我没有与谁有这样浪漫的约定,然而十年后的2019,阴错阳差故地重游的,却是我,她已然在遥远的大洋彼岸。

这里是我走上旅行之路的开端。

▲ 粉红湖,西澳,拍摄:静静。

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过:“当适应了堪培拉的一切之后,土澳人民的生活方式让我大开眼界,我每一天都过得极其珍惜,生怕没好好感受,日子就溜走了。”

我见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打开方式,一种不再是只有考试、评价和忙着找事干的生活。

记忆中最好的片段,就是夕阳时分,斜靠在学校僻静处的一个草地斜坡上,读着图书馆借的张爱玲(没错,ANU图书馆里还不少中文书籍)。柳树的叶子垂在身旁,随风摇摆,我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裤,不舒服了把脚上的人字拖随意一扔,直接光脚。没有被指点,没有异样眼光。其实应该说:没有人。

总之,那段生活特别而有意义。

十年后我带着这样的期许重回澳大利亚,它依然带给了我不少惊喜和意外,澳大利亚于我依然是一个特别的国度。

▲红线是这次的两段自驾路线,一东一西,飞抵墨尔本,中间从阿德莱德飞往珀斯,最后从珀斯回国。

▲ 两段路,以及我们租的车。

初上路

之所以不一样,我想除了我自身的变化,最直接的原因应该是:这次我开车了。

作为平时不常、不那么喜欢开车的人,虽然手握驾照好几年,但绝大多数旅行的方式还是背包游。所以,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司机在国外的自驾游。

既然想开车,又对驾驶技术不自信,澳大利亚还偏偏是反方向驾驶,只好寻找同伴。

出行前四处慌乱找了一圈,最后成行的结果是:从墨尔本到阿德莱德一段有网上结伴的静静和我的一位好朋友Rhea同行,珀斯以北的粉红湖一段,则是我和静静两个人。

她俩都不会开车,但却是我路上非常重要的副驾,职责是看地图与壮胆;我一个人全程开,堪称我个人历史上,除了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之外挑战最大的旅程。

自不消说,一开始并没有那么顺利。

▲ 两位优秀的副驾Rhea和静静。

第一天中午在墨尔本大机场取好车,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直奔大洋路。由于开得慢,大洋路上迎接我们的,是不间断的喇叭声和后面车辆超车后的中指。

这条一战后开始修建的沿海公路,原是为了缓解一战后大量老兵退伍造成的失业问题,后来因其沿途风光,成为游客们(尤其是中国游客)青睐的目的地。

可是第一天,从墨尔本至阿波罗湾(Apollo Bay)的风景却乏善可陈,也或许是我忙于应付开车,路上的风景并未激起我太多兴奋神经。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 大洋路。

行至沿海公路后,路变得弯曲狭窄起来,道路时而限速80,时而50,时而25,实在大意不得。总的来说,澳大利亚人都很遵守交通规则,加上人少,其实比国内好开多了。驾驶速度慢开最左道就好,最外侧的右车道则为超速车道。

由于开得慢,后面很快跟了一条车队,他们没法在这样的路上超车,只能缓慢跟着。

遇到稍宽的路时,我往左靠避让,后面的一辆车却迟迟不超,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司机对我比了个向左的手势,随后他往左在路边停了下来。

我有些莫名其妙,继续前行,没有理他。

过了好久,到了大洋路上一个拍照点,我们下车拍照,竟又发现这位司机,他没有下车,好像在车里观察我们。

其实以上我都没有注意到,而是事后细心的静静告诉我们的。再次上路,他还是跟在后面,我们开始有些警惕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图。

于是看到一个停车点时,我把车打向左边。

果然,他也跟了过来。

我们仨都没下车,他也没下车。

我开始紧张了,毕竟异国他乡第一次自己开车,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同时也怕遇上坏人。我没有摇下车窗,也没敢看他。

一会儿,他终于走过来,是一个微胖留着长发的中年男子。

如今我连他穿什么衣服都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说话时,一眼就能看到他少了两颗门牙。

他走上前来,我摇下车窗。

“听着,你那样开车实在太危险了。”

“啊?”

“你这样开车会造成很多交通事故,很多人会死的。”

“我想我没有超速。”

“是的,但是开太慢也会被罚款的,你那样会造成很多人死的。”

说实话,当时是懵的。事实上,我并非以一二十的速度在行驶。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速度在50上下,而且这里是沿海山路,弯道多,加上很多路段一面是山,一面是靠海的悬崖。我没有意识到这会引起这位澳大利亚人如此大的反应,只好说,“不好意思,我们刚到澳大利亚,想着开慢点安全一点。”

“第一次来?”

“对,第一次。”

他嘟哝了几句,又重复着“交通事故”和“会造成很多人死的”,然后回到自己车里,掉头回了来时的路,剩下我们仨一脸懵逼。

起初我还为误会他图谋不轨感到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为中国游客丢脸了,别人是好心提醒我们注意安全,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后来再想,如果只是为了提醒,何必尾随我们好长时间,而且第一次停车拍照时,他为何没有立即下车告诉我们。

越想越不对劲,总之太奇怪了。

傍晚时分抵达阿波罗湾,在海边溜达一圈后已经八点,我们四处寻找吃饭的地方,却发现绝大多数餐厅都已经打烊,只好随便吃了点披萨充饥。

这个小巧的海滨小镇并没有太多特色,大洋路上大量的中国游客,让这里充满了中国餐馆和中国标识,耳边竟也以汉语居多,晚上住的酒店走廊里,还碰上了三位四川老乡,每人拖着一个大箱子,正在寻找他们的房间。

▲ 阿波罗湾。

中国游客的出现倒让我觉得亲切不少,这条路几乎成了大多数中国游客初到澳大利亚的首选。

说实话,我一直有些逃避“中国游客”这个标签,尽管这有点可笑,因为这个标签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的。就算自己并没有觉得自己就代表了中国,但是对当地人来说,你就是中国。

作为一名中国游客,我们给西方人的刻板印象,是吃饭大声,说话大声,比较缺乏礼貌,爱插队,爱拍照,上哪儿都喜欢扎堆,大多以团队为单位活动,热衷于购物,对规则不甚注意等等。

除了这些刻板印象,我想作为中国自驾游客中的一员,还应该加上一条:不遵守交通规则,车技差。

此前的旅行,我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独行的背包客,“中国游客”这个标签在我身上并不明显。

我混在国际的背包客中不会觉得突兀,我不抱团,我讲英语,我贡献了自己的一部分中国元素。我认为自己是有别于广大中国游客的。

然而,澳大利亚第一天的经历,却让我不自觉地、无比坚定地与广大中国游客站到了一起,我想是世界对中国游客太缺乏宽容了。

▲ 十年前后的我。

我们中大多数并非不懂礼貌,而是因为我们与西方有着完全不同的一套文化、价值和生活体系。

比如在饭店吃饭,我们习惯了大声叫“服务员(waiter)”,而在西方餐厅里,最好不是大叫他们,而是默默与其寻求眼神接触。

再比如我们只是国内买很多东西太贵了,好不容易出趟国,购物自然成了重要的一部分,至于大量的购买某种商品(比如奶粉)被当地人认为是一种资源掠夺,我们也很抱歉,因为作为个体,我只能在自己的行为范围内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合理一点。

以此引发的反感甚至抵制中国游客,从一些极端上升到对整个群体中每个个体的反感,这实在是有失公允。

当然还有另一种极端,当感受到本地人对中国游客的不欢迎和歧视之后,我们用自尊受损的姿态,反过头去歧视当地人,认为别人处处不如我们,这也是不正确的。

在国外旅行,在一个国际化的氛围中,保持自我文化的自尊自爱同时谦卑,可能是每一位旅行者个体可以做到的吧。

无论如何,当晚的心情有些忐忑,加之所到之处景色并未多壮观,也缺乏welcoming的氛围,看来自驾并未有想象中轻松。幸而静静不断鼓励,让这段自驾之旅得以继续。

神奇地是,这种情况在第二天就有了转机。

▲ 大洋路。

越开越惊喜的大洋路

变化的原因,是大洋路上的风景渐入佳境,同时路上的车辆极大减少,而我也已经熟练靠左驾驶了。
大多数时间,我们奔驰在一条空旷无人的荒野大路上,弯弯曲曲,时而穿过森林,时而又见大海。遇到了追上我们的车辆,随机找一个稍宽敞的路边停下来让他们先行,接着我们继续悠哉悠哉,在不太快的速度下前行。

随着遇到一个个停车的观景点,我的回忆也慢慢回溯而来。
很遗憾地说,虽然我在澳大利亚生活过半年,去过一些地方,但惭愧的是至今我能记得的不多,或者说我并不能向大家侃侃而谈澳大利亚文化,因为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的我急于打卡,觉得来了就尽量去更多的地方,至于它们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很难讲。
我能记得的更多是一种情绪,比如,当时在大洋路上由于弯道山路太多,我吐了一路,但每到一个景点还是活蹦乱跳下车拍照。
我能记得第一次独自出发到悉尼,等待朋友到天黑,没有手机没有回复的焦虑紧张心情。
我能记得和一群在新南威尔士交换的美国大学生、一位韩国欧巴、一位香港姐姐、一位同为交换的T大同学一起,躺在澳大利亚中部荒漠里仰望南十字的心情。

这些情绪绵延而悠长,让我至今都回味无穷。
它们让我进入旅行(这个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个幻像)之中,企图以此去寻找另一个自我。

▲ 美不胜收的海滩。

所以我曾经的澳大利亚印象并非真正的澳大利亚,是我和那些与我有交集的一个又一个中国人、越南人、日本人、韩国人、印尼人、新西兰人和澳大利亚本地人等组成的澳大利亚。

▲ 大洋路

此前除了租车订住处之外,我们仨都没做过其他准备工作,但你很难错过大洋路上的景点,因为路上都有标示。
这一天我们去了热带森林的步行栈道,阴凉安静,遇到一位独行自驾的德国游客,跟他攀谈起来。
我问他习不习惯开右边,他说几年前去新西兰开过,所以还好。
然后聊到德国的高速不限速,所以在澳大利亚开车是不是很憋屈。
他笑道,“澳大利亚中部荒无人烟的路上,还限速130呢!”
我心想,不知道真正遵守的人能有多少。
后来阴错阳差开到了一条去灯塔的路上,穿过一片高耸的桉树林,看到路边很多人停下车,对着树上指指点点,还尖叫了起来。
于是我们也停下来,以为大家都在观赏这片美好的森林,也对着斑驳的树枝拍起了照片,在旁边其他游客的提醒下,才发现原来大家都在看考拉。

▲ 看考拉的桉树林。

它们呆的地方一点不低,费好大力气,终于在树杈中间,隐约见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就是考拉!”一旁的游客说,“它动十分钟就要休息。”
我们羡慕地对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发出了惊叹,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拍起了照片。
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示,它们此刻正是短暂的运动时间。即便在动,那幅度也是小得可怜,让人很容易就错过了。
一旦发现了一只,就能轻易找到周围的其他考拉。还真不少,我们能看到的大概就有七八只,分布在不同的桉树上。

澳大利亚的面目可爱起来,因为人与自然能如此和谐相处的国度并不多见。

▲ 镜头的极限。

两段自驾路上,我们分别偶遇了考拉、蛇、蜥蜴、鸸鹋、鹈鹕、黑天鹅、无数乌鸦和不知名的像松鼠一样的动物。

而一旦心情雀跃起来,风景也随之豁然开朗。

Rhea住在阿德莱德的师兄说,他家的院子里,随时都会有各种野生动物来“侵袭”,实在自然得不行。
大名鼎鼎的十二门徒、洛克峡谷、伦敦桥等不用说,非常壮阔,一见到就不禁感叹岁月的鬼斧神工。
还有那些偶遇的没什么名气的“小景点”,我们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比如野树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但是白色的树干树枝全部裸露在外,加上阴沉多云的天空为背景,步入其中着实梦幻。

▲ 雷声洞。

还有沿着雷声洞(Thunder Cave)往里走,傍晚时分这里几乎没有其他游客,滔滔海浪冲撞在悬崖石洞上又迅速反弹回去,加上两侧岩壁耸立,浪涛声回旋其间,真的宛若雷鸣。

我们不知疲倦地继续往内步行,走到海边。

海岸线附近有好几座零散的大石头,或许依然在十二门徒的范围内。而一旦周围没有其他人,面对海浪、倾听肆虐的海风海浪时,心里突然安静下来。

我想两百多年前,从库克船长带着所谓文明终于登陆这座大陆至今,这悬崖和海岸线估计也就只后退了几厘米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事物的相对不变性,让人更加渺小。

▲ 大洋路。

当我把十年前自己的照片与如今对比时,我发现景色竟然连一些微小细节都没有太大变化。

雨林里那个树洞上的纹理还是那般;栈道的扶手梯上,并没有增减工事;我的头发照旧被海风吹到飞起。不一样的只有光线和天气,我好像只是回到墨尔本市区晃了几天,选了个好天气又与大洋路重逢,殊不知一晃十年。再走一遍来时的路,记忆里的自己其实早已模糊。

▲ 十年对比照。

被海浪扑打个正着,浑身尽湿,澳大利亚慢慢变回当初随意随性的老印象了。

夏季澳大利亚年轻人最常见的打扮,便是T恤、大裤衩,加一双人字拖,他们可以穿这一身去上课去工作。

于是被按过喇叭之后,他们开上来,对你耸耸肩表示无语,我也耸肩,心想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外地人,他们又笑笑,开过就算了。

▲ 大洋路的偶遇。

- 未完待续 -

图( 除标注外) | 文 小 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