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卿美

庚子国难,慈禧与光绪仓皇出逃北京。

最高统治者逃窜,天下震动。沿途各地官员普遍如临大敌,这是他们从政以来面临的最大政治压力。非常时期,大清国各级干部的智商、情商面临着严峻考验。零距离接触慈禧,挑战与机遇并存,有人嗅到了危险,有人则看到了机会。不同干部表现各有差异,下场也各有大同。有人因此加官进爵,有人累倒病逝,有人甚至被逼自杀。不同的政治禀赋,造就了不同的人生结局。国难之际,他们的官场命运沉浮,是管窥清朝官场生态最好的反映。

慈禧西逃经直隶、山西到陕西西安,回銮从陕西、河南、直隶一路回京。所经之处,巡抚、知府、知县等各级官员无不倾巢出动,积极迎驾。在所有县级官员中,最受慈禧赏识的则是直隶怀来知县吴永。也正因此,吴永得以有机会青史留名,他的口述史《庚子西狩丛谈》正是他长期陪驾的真实记录。

吴永为曾国藩的孙女婿,曾在李鸿章手下做事,非常受张荫桓赏识。从这个背景来看,吴永即使不遇到慈禧,仕途也会不同于普通知县。1901年8月,他的命运因为慈禧而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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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西逃漫画图

据《庚子西狩丛谈》记载,1901年8月17日,36岁的吴永在榆林堡驿站迎接出逃的慈禧。此时的慈禧等人,极为狼狈。平日在皇宫里享尽荣华富贵的“肉食者”竟然汗流浃背、饥渴难耐,甚至招了苍蝇。“胸背粘腻,蝇蚋群集,手自挥斥”。这种狼狈样哪里有“西巡”的威严,纯粹是流浪。

慈禧遇到吴永,犹如看到了救星。因为逃出北京已经两天,一路兵荒马乱,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搞得自己成了逃难的。已经66岁的老年妇女慈禧哪经得起这样折腾。慈禧当着吴永的面,哭了。一个国家的掌权者居然在一个小小知县面前哭泣,实乃千古罕见。

慈禧说自己是“姥姥”。当时的画风是这样的,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一打听,原来是皇家公干的。身为知县,吴永看到了慈禧的哭,亲眼目睹了朝廷最为不堪的一面。这是千古难遇的,对吴永同样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机会。吴永也跟着慈禧一起哭泣。君臣同哭,则是共为国难而哭,若只慈禧哭,而吴永不哭,则是让君难堪。

尽管物资紧缺,吴永还是尽其所能,竭力为慈禧等人准备吃喝。最后,端到慈禧面前的只有一锅绿豆小米粥。就是这点粥,还是吴永辛苦保留下来的,因为之前准备的菜肴,三大锅粥都被兵匪与饥民抢光了。怕慈禧吃不饱,吴永又费尽力气找来五个宝贵的鸡蛋,并亲自为慈禧煮鸡蛋。

历史为吴永提供了宝贵的机遇。饱受颠沛之苦的慈禧,被吴永的用心接待感动。患难之际见忠臣。慈禧任命吴永为前路粮台会办。后来又“著以知府留于本省候补,先换顶戴。自此,吴永一路陪伴慈禧西逃、回銮,直到开封后,才将吴永调任广东。

吴永是幸运的,因为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接待,怀来县与延庆县享受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慈禧逃到延庆,也就是怀来的前一站,延庆州知州秦奎良也只找到很少的食物供慈禧、光绪食用,其他众多随从官员只能饿肚子,怨言不断。秦奎良吓坏了,好在有慈禧安慰。但也只限于安慰,没有处罚,更没有嘉奖。原因很简单,刚出京城,慈禧对流浪的滋味体会还不深。也有说法是,秦奎良根本没能见到慈禧。

到了怀来,慈禧深受流离之苦,同样的招待,感受自然不同。吴永就成了运气接盘侠。让吴永长期陪伴在慈禧左右,这是莫大的皇恩,特殊时期的特殊赏识。但正因为如此,吴永的受宠也遭到了同僚的羡慕嫉妒恨,尤其是一些比吴永级别更高的官员。比如慈禧在召见吴永时,经常会聊聊百姓疾苦,一聊就是一个时辰。这让众多军机大臣甚为不满,王文韶就曾警告吴永,“切勿东牵西曳,横生枝节。天泽之分,奏事有体,非儿戏也!”王文韶的意思很简单,你一个小小知县,与老佛爷聊天,别聊那么长。更不能东拉西扯,重要的是报喜不报忧,否则就是给我们找麻烦。

吴永后期的仕途并不顺利,没有预期升为高官。吴永在回忆录中抱怨,认为是遭到了朝廷高官,如岑春煊等人的排挤。主要原因就是在慈禧西逃、回銮过程中,自己受宠过重,引发了别人不满。

慈禧西逃、回銮成就了一大批官员,吴永是低级官员的代表,而岑春煊则是高级官员的代表,且两人还曾有诸多恩怨交集。在慈禧西逃时,岑春煊任甘肃按察使。虽远在甘肃大西北,但岑春煊时刻心系京城。说好听是关心朝廷,说不好听就是钻营仕途。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向十一国宣战,同时电令各地督抚进京护驾。很多督抚都在观望中,岑春煊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他亲率2000兵马,携带5万两银子,星夜兼程,从西北立即赶赴京师。勤王护主心切可见一斑。

8月17日,千里奔袭的岑春煊赶到榆林堡,与吴永同一天见到慈禧。尽管慈禧嫌岑春煊带的兵马少了些,但这份忠心非常难得。慈禧立即赏其“紫禁城骑马”、“ 赏穿黄马褂”。

由于岑春煊品级较高,慈禧很快让他接替吴永任粮台会办,除保护慈禧一行外,还负责统筹一切粮饷筹集事宜。岑春煊后期被称为“官屠”,作风强硬,手段毒辣。这些特点在护驾慈禧时就已经所表现,不管是各种兵匪的骚扰,还是为非作歹的太监,岑春煊整治起来都毫不手软,说杀就杀。征收粮饷,强令催缴,根本没有商量。正是有了岑春煊的强有力的保障,慈禧才顺利逃到西安。

为了感激岑春煊,慈禧擢升他为陕西巡抚。次年调任山西巡抚,慈禧洒泪送别,并亲批百万两白银拨赴山西。从此,岑春煊成为清末政治舞台的一颗耀眼的明星。

1902年,岑春煊署理两广总督,以惩办贪官为名,肆意弹劾重臣。有意思的是,吴永此时也在广东。昔日护驾慈禧的两个官员在广东又有了新的交集,岑春煊将吴永列为头号惩办对象。如果不是慈禧念吴永当年护驾的功劳,或许吴永就会死在岑的手里。这说明,岑春煊是有意排挤吴永,或是两人当年在护驾时产生过矛盾,岑春煊借机进行报复。这也是吴永后来认为自己无法再升官的关键原因。

慈禧一行西逃,岑春煊大权在握,非常威风,沿途各级官员没少领略他的淫威。最倒霉的则是大同府天镇县知县额腾(有说是鄂腾)。8月20日,慈禧到达直隶宣化。此时,额腾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筹办筵席。没想到,慈禧在宣化多住了四天,顿时打乱了额腾的计划。当时气候还比较炎热,原本准备的食物大都变质,无法食用。如果再重新筹备,已经来不及。岑春煊得知天镇县接待工作没有做好时,向额腾大发雷霆。

岑春煊的责骂,让额腾开始额头疼,深知迎驾不周,罪责难逃,便喝药自尽。额腾也成为慈禧西逃、回銮沿途第一个死亡的官员。据说当地有个民谣:“来了老佛爷,吓死额(鄂)知县。”

或许也是额腾的运气不好。接下来,慈禧在山西奖赏了一批官员。如大同知县齐福田、赵城县知县高绮均提拔为“以直隶州知州在任即补”。平阳府知府崇祥换二品顶戴、潞安府知府许涵度升任冀宁道台。特别是这个许涵度,慈禧在给其升官的同时,还不断进行赏赐,并准许他一路同行。

慈禧为何欣赏许涵度?只因许涵度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首先他对慈禧周边的太监及随侍人员大肆行贿,得到慈禧召见机会后,又对慈禧一阵猛烈献媚,把慈禧哄得很开心。许涵度还很会办事,慈禧驻跸太原时,有两名慈禧的内侍人员生重病,许涵度照顾得无微不至。其中一位病死,许立即给予厚葬。这些都让慈禧身边的人大为感动,纷纷向慈禧美言。

许涵度后来的仕途自不必说,先后在山西、陕西、四川担任布政使。尤其是在山西期间,他担任着防范八国联军的重任。由此可见慈禧对他的信任。

应该说,各级官员在接待慈禧一行时,都想尽一切力量做到最好。但办事总有各种差错,官员们都怕遇到岑春煊这样的高级官员挑毛病。各级官员迎接慈禧,更多则是战战兢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政治原因,政治风向随时在变,官员们摸不准清廷的喜好。慈禧在山西的后半程,同样也处分了很多官员。

徐沟县知县密昌墀因呵斥太监勒索村民,斥责军机大臣误国,被以“大不敬”的罪名免职。密昌墀是有名的好官,两袖清风,爱民如子,但这样的品质在接待慈禧任务面前便毫无用处,甚至还是彼此相克。河南汲县知县同样属于此类官员,因不忍加重百姓负担,无法筹集足够的银子而上吊自杀。

介休县知县陈日稔因义和团拳民冲撞皇室依仗,欲刺杀慈禧而遭革职,永不叙用。霍州知州李义铭以“办理异常草率”遭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其实李义铭也很冤,为了能让慈禧等人吃好喝好,他特别广招最好的厨师,最终还是被岑春煊参了一本。猗氏县知县王宝贤以“未亲往查看,一切差务亦未备办”为由,被摘去顶戴。稍有差错就可能丢了乌纱帽。

崞县知县王为于同样因“未亲往查看”而出了重大差错,在接待慈禧一行时,将民房临时改建为行宫,未料房间内有空棺材没有发现。岑春煊对此大加斥责,让王为于异常惊恐。没想到慈禧表现出了少有的大度,没有处罚王为于。为此,王为于顿有大难不死的感觉。

事实证明,作为最高统治者,偶尔还是有大度的一面。反而下面的官员则苛刻之极,岑春煊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逼死天镇县知县后,又差点逼死山阴县知县。山阴县同样被岑春煊认为筹备不力,岑指着鼻子骂知县,“看尔有几个脑袋”。山阴知县吓得魂飞魄散,跪地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请求饶命。

接待慈禧一行有多难,有些官员竟然因操劳过度,牺牲在工作岗位上。慈禧回銮在经过直隶邢台府时,知府徐聪因多日忙碌皇差,身心俱疲,刚刚送走慈禧就一病不起,不日病逝而亡。可惜的是,慈禧回到北京后,因欣赏徐聪的才华,准备调其进京,但徐聪没有等到这个宝贵的机遇。

还有的官员因为用力巴结过度而病死,如河南知府文悌。文悌本是一名御史,因反对光绪变法,被贬职到河南。文悌一心想回到京城,期待进入权力核心。慈禧回銮要经过河南,让文悌大喜过望。文悌为了讨慈禧欢心,修路架桥,建造豪华行宫,极为铺张奢侈。文悌还广泛发动群众,在慈禧经过的地方,跪地迎驾,高呼万岁。这阵势深得慈禧欢心。

文悌也是很会来事的人,对待皇差,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每日亲自在行宫附近巡查,心思缜密,不留任何疏漏。更搞笑的是,由于自己肤色比较黑,为了让自己在慈禧面前留下好印象,竟然玩起了美颜,一个大男人给自己涂脂抹粉。为了仕途升迁,可谓费尽心机。

文悌在洛阳接待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还成为了典范。慈禧大悦,离开洛阳后便下旨,将文悌升为贵西道台。文悌喜出望外,不知是高兴过度,还是忙碌过度,没等上任就病死了。

下属表现过于抢眼,往往会引起上级领导的警惕。河南巡抚松寿就对文悌的表现评价为“侥幸而躁进”。文悌升官的心情太过迫切,躁进而死。其实,松寿同样也是效忠心切。慈禧回銮在河南,尤其是开封停留的时间最长。在开封的一个月,又恰逢慈禧过大寿,正是松寿近距离谄媚的最好时机。果然,接驾有功。慈禧将其升为闽浙总督。

相比之下,一位德国留学归来的军官表现在清朝官场上成了非常抢眼的异类。这个人就是段祺瑞。慈禧一行回銮至直隶磁州,袁世凯派段祺瑞率领官兵护驾。按常规礼节,所有官员迎驾都要下跪。但段祺瑞坚持不下跪,只行军礼。载沣大怒,指责段祺瑞无礼,段祺瑞据理力争。段祺瑞认为,新军乃德式军队,德军即使见本国皇帝,就是兵不离枪,将不离马。新式军队就要有新理念、新气象。慈禧也没脾气。段祺瑞有袁世凯撑腰根本不怕,敢于对清廷说不。

段祺瑞完全是德国文化培养出来清军新式军官。在天津武备学堂就读时,就开始接受德国军事教育。后又以优异成绩赴德国留学,全面接受西式教育。这样的一个军官,自然不愿与清廷官场旧式传统同流合污。

段祺瑞的表现,堪称当时清廷官场的一股清流。迎接慈禧,各级官官员百态丛生,有人丑态百出,有人坚守底线。段祺瑞犹如一束亮光,照出了清末官场的腐朽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