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乡愁笔记》

返乡导师| 汪成法 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我的家乡,在安庆南边的皖赣交界的一个村落。它最大的特点应该是在长江边吧!其实,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生长在长江以南的。后来过了很久才在地图上发现它其实是在长江北岸,不过是望江而北居罢了。然而,家乡却也很“江南”。没有乌篷船,没有油纸伞,有的却是地理书上的固定词汇,水稻、茶树、油菜花,还有那令人又爱又恨的亚热带季风气候。

也许是因为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小地方,小学、初中到高中都离家不远,最多一个小时都能到家;我也从来没长久出过远门,最远也才六百公里,还是去了又回,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遭。对于很多人的思乡情愫我是没有的。再往后,我就上了大学。大学离家并不远,因为还没出省。可相较他人如此近的距离却足够让呈现在我眼底的风景变了样,细致又敏感,因为家乡已然成了故乡。

村子挺大的,沿着公路向外扩展有好几层。它大概是根据姓氏来划分的,因为公路旁边的都是姓沈的人家,再经由公路旁的小路往里走就张、王、吴、徐各式各样的人家都有了。我平常只在家旁边转悠,了解的也只是那一小块地方近百户人家的风土人情。近期让我记忆最深刻的两次返乡应该是清明和过年了。

去年刚放寒假我就回家了。那时家乡青年人不多,多的是老人、女人和小孩,也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才能在街头巷尾看到一些青年人。家乡人向来注重过年,每年腊月十几在外求学、工作的人们都已经回到了家中,收拾屋子、探亲访友、购买年货,准备过个热闹的团圆年。通常临近过年的日子才回家总是会被家里长辈骂上一顿的。记得前年二叔因为工作还没完工,腊月二十七才回家,爷爷骂了他一顿;去年姐姐在上海上班,很晚才放假,直到除夕那天才回家,家里人就天天打电话催她回家。

都说南方和北方人的小年是不一样的,一个腊月二十三,一个腊月二十四。老家有小年的说法,但和被人广为熟知的不一样,连日期也不一样,有时二十四五,如果家中的孩子回来晚的话,日子再往后也是可以的,主要的活动也就是祭奠先人。每个大的家族自己定日期,我的大爷爷、二爷爷和爷爷这一整个大的家族通常是一起的。

这天早上九点钟,一大家子十余人就一起去了离家不远的祠堂。祠堂虽然近年来翻修过,但还是显得有些破旧。从我记事起就存在的大木门还是那么厚重又古朴;墙上的青苔和架子上的蛛网清晰可见;两扇红色的小侧门也已经锈迹斑斑;用来摆放祭祀品的大红桌子却是崭新的,因为它是隔壁家的伯伯今年新打造的,还可以闻到它散发的刺激油漆味;地上则铺满了一层层燃尽的红色爆竹碎屑。听爷爷说,最近整个大的家族要集资重建祠堂,大家都很积极参与。还记得前段时间修家谱,大家也是又出钱又出力,一些已经迁徙移居陕西、河南的人还专门回了趟他们从来没来过的“老家”,捐赠了许多资金用于重修家谱。毕竟一个人的根在这里,无论是待在家里的人,还是在外打拼的人,都能从它的改变中得到一份体面。

接着就是带上祭祀品、香纸鞭炮去祖山,还有一些小山丘上。尽管那条路已经走了十多年,走在前头的我和堂弟还是带错了路。这时大伯伯打笑道:“等我们不能跑了,这群孩子可能还找不到路哈!”

过完小年就可以正式准备过年了。打扫房子、准备年货应该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临近过年边,街边小店、超市,城里的菜市场、农贸市场,都挤满了来进年货的人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从小年到过年这段时间老家一直持续着一件事情——送礼。已经有自己的家庭的人要送父母、岳父母、舅舅舅母、姑姑姑父和姨夫姨母的礼,关系再亲近一些,叔叔婶婶的礼也是要送的。送的礼没有多贵重,却也是有些规矩的,通常必须有的是一瓶白酒、几斤猪肉、一袋糖、一袋枣、一袋麻球,其他的就随便自己家来选择了。当然,随着时间的变化,现在更多人送的礼是人民币了,省事又体面。

家乡春节的风俗和大多数南方地区的差不太多。除夕吃个团圆饭,再就是过上好多天的走亲访友的生活,最后就是过完元宵该外出上班的上班,该去上学的上学,留在家中的留在家中。有时候非常忙碌的人们大年初五就走了,一切的热闹终于归于平静又日常的小日子,我也回到了学校。

近些年来,很多人都说,过年越来越没有年味了。的确,我也是这样想的。但转过头想想,小时候的年有年味吗?小时候的我最盼望的就是过年了,因为过年可以和亲人团聚,还有礼物收、有时间玩、很多的零食等我去吃。现在来看,小时候对于物质和精神充实的那种盼望已经没有了,但那不是因为年味变淡了。因为我也会每年看春晚,我也会每年去我那一年基本只会见过一次的小姑奶家里。家乡的人们还是会重视春节,重视团聚。只是原来的头等大事变成了现在习以为常的事情,人们还有一些不习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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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走亲戚都会去的小姑奶家里养了许多鸡、鸭、鹅,临走时,她还会要她的侄儿们带上她准备好的几袋鸡蛋、鸭蛋、蔬菜。

我们那里的人向来是注重祭奠先人的。从大年初一开始,到初八、元宵,再到三月三、做清明,还有端午、七月半、小年、接祖宗,再到最后的除夕。其中最频繁的是过小年到元宵节的这段时间,而最重要的应该是做清明了。

做清明不仅是一种祭奠祖先的活动,还是整个大的家族团聚的日子。家乡的清明应该是一年中除了过年最盛大的日子了,同样,它也是一个成年人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仪式。

此清明非彼清明。别的地方的清明总是和清明日挂钩的,往往重在祭奠祖先、名人。而家乡的清明通常是在清明日的前一周的周六和周天两天。这两天一共有两个清明,一个在周六,一个在周天。周六的是小清明,人比较少,周天的是大清明,参加的人比较多。上次清明回家我只赶上了星期天的那一场清明。

它往往是按照辈分和年龄轮流来,据我观察是在一个人的三十六岁左右。如果家中有几个儿子的话,那每个人都要做一个大清明和一个小清明,要嫁出去的女儿通常是不做清明的;如果家中只有女儿的话,只有选择招亲的女儿才会做清明。做清明的那个人就是所谓的清明头。清明头为了做清明要付出的不仅是时间,还有金钱,但是每个清明头都是开心的,甚至有的人还会花更多的钱,让自家的清明变得更盛大一些。

做清明主要分为两个部分,做清明的仪式和准备当天的午饭。做清明的仪式主要是祭祀,一大群人敲锣打鼓,有的人背上还挑着几个大篮子,篮子里有一个大猪头还有其他的祭祀用品,还有的人抬着箱子,带上许多的香纸鞭炮,小孩子们则拿着一根竹竿,上面插着一面红布做的旗子,一大群人边走边舞。几乎在家的大人孩子都会来参加,于是整条队伍看起来好不壮观。这个仪式总是从一个祠堂开始的,在白色的香纸的白烟中,在震耳欲聋的烟花鞭炮声里,硝烟的气味刺鼻又热闹,我们也结束了这段行程里面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今长大了的我已经不再想着拿着红旗,也不想着我要冲到最前面去,而是在队伍里跟着大家慢慢走着。当然,还是能在队伍的前头看到了代替小时候的我的一群孩子们。

接下来就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一个部分了——抢糖子。其实抢的不只是糖果,还有糯米粉做的汤粑。这个地点总是固定的,一个是在一条公路路旁,一个是在行程中间,还有一个是结束的时候在一个小山上面。通常很多人都只去前一个和后一个,因为方便。而中间那个我这次也没去,完全凭借小时候的记忆。公路很窄,最大限度也只能两辆公交车同时通过。于是清明头会爬上路边的大树上,将一大袋的糖果、汤粑从四面八方洒下来。下面的人有的四处抢了几把,还有的人带上塑料袋子准备多抢一点。

其实糖果也没有多好吃,最多也只是从我小时候抢的的喜马拉雅、阿乐卑斯变成现在巧克力、小龙人,但是小孩子们抢的是童年的欢乐氛围,大人们抢的可能是生活越变越好的宽慰。

接下来的行程就是四处奔波了,到各处祭奠。农历的三月阳光还是比较强的,通常只有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和成年男人会跟着锣鼓声到处跑,女人们则回到家中收拾家务,有的人家有亲戚、邻居做清明的话,还会去帮忙准备中午重要的宴席。今年,我二叔就是星期天的一个清明头,我也就早早回到家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这宴席是做清明的一个重头戏。通常两个清明就有由清明头家提供的两顿异常丰盛的午饭。这午饭也是有规矩的。吃饭就要交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尽管要交钱给清明头,这钱总是很少的,往往只是由清明统筹人向参加的人收取二三十块钱,而后再由他们发放给清明头。那参加的人又是哪些人呢?家里的成年男性当然是有名额的,但他们的妻子是没有名额的;年满七十岁的老人是不用交钱就可以吃的,同样他们的妻子也是没有名额的;至于小孩子,只有年满十二岁的孩子才有名额,而如果家中有几个孩子的话,也只有一个孩子有名额,男孩女孩都一样,通常都是自家商量着让年满十二岁的孩子轮流去。不过,名额也是可以转让的,有些人家孩子在外回不了家就会把名额转让给那些家里人多的人家,最后家家都吃得尽兴了。

二叔提前了快一个星期就从江苏回到家中。叫来帮忙的人总是在过年的时候就说好的,有隔壁的麻麻、家里的一些婶婶、嫁到这边来的一个表姐,还有他家的三个姨娘。通常大家做清明都是村里的女人们互相帮忙,因为每一家都会做清明的。接着是买做清明要用的东西、买菜,还要买赠礼。

到了这天中午十二点半,二叔就拿着一个车轮般直径的鞭炮去外面放,在长时间的劈里啪啦声中,这场重要的午饭就开始了。每个清明头家的午饭通常都有四五桌,每桌十个人。做清明的饭菜是异常丰富的,鸡鸭鱼肉就不必说,还有鸽子、野鸡、野兔子等等一些各式各样的肉类和汤,还有许多种孩子爱吃的水果罐头,像白菜这样的蔬菜当然是不能上桌,最后还要煮上几电饭锅的饭。然后在四四方方的桌子上密密集集地每排四个菜,一共四排,至少得摆满三层,这样清明头才会开心,去吃饭的人也会夸赞。到了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人们已经吃饱了,二婶还在不停地上菜,最后人都走掉了厨房还有很多菜没有上。走是不能空手走的——清明头还会让来吃饭的人带上给他们的赠礼,不同的清明头家给的赠礼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家是一大篮的鸭蛋,有的人家是一箱牛奶,还有的人家是一袋子的生活用品。二叔家给的是一箱酸奶,最后导致我家有了好几箱酸奶,好长时间才喝完。

忙完了清明,二叔心中的石头才算完全落下来了,第二天就返回江苏安心工作了。因为只有把清明办好了,清明头们才不会丢面子。家乡人无论男女,都非常看重面子。方言说人要面子其实说的是要鼻子,老一辈也常说,人要鼻子,树要皮。

小孩子应该是最盼望过清明的群体了,至少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是这样的,在这次清明的饭桌上也是可以看出来的。因为不仅可以四处游玩,还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食物,而且这几天大人们也会比较温和。儿时的我总是欢乐的,期待做清明时心情就好像那刚从冰箱拿出来再摇了数十次的可乐,星期五的晚上就是打开瓶盖的时候,满满的充实气泡使得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早起也是极为欢乐的。那时我总是跟着一群大孩子跑来跑去,有姐姐、二叔家的哥哥,还有一群邻居家的孩子。好多年过去了,我也好久没过过清明了。小时候的我总是想长大,不用特别大,十二岁就够了,因为十二岁了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名额去吃饭了。那时候,周围的小伙伴心中对于长大的概念应该也是十二岁吧。

十二岁的以为自己已经长大的我会餐桌上克制自己的激动心情,像个大人一样好好吃饭。两年后我就进入了忙碌碌的高中生活。高中我是寄宿生,如果没有法定节假日的话,基本上半个月才会回一次家。而每次的做清明都是在那半个月中间的周六和周天,也就没有办法回到家中。再往后,我已离开家乡上了大学,虽然离家不远,但也很少单独为了它回到我的家。和我一起长大的人也是的。姐姐去了上海工作,只有过年才会回来;堂哥进了部队,已经好久没回过家;小时候的玩伴也和我一样在外求学;而当时一手帮我拿着红旗子,一手怕我走散牢牢牵住我的奶奶也已经去世两年了。

时间温柔又残酷,让我们感受温暖又面对世事难料。于是,我们在时间里成长,有时会戴上无表情的面具,也越来越强大。但是面对家乡,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总是能生出几分温情。我也从来不思乡呀,我只是怀念过去的我们、那些人们以及那个土生土长的地方,我还会憧憬未来——未来的我们会更好,未来的家乡也会更好。

作者简介

沈健,安徽安庆人,安徽大学2016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大学让我们接触到了五湖四海的人,大学让我们远离家乡。大学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家乡之所以成为家乡是因为她是每一个不同的个体,她拥有每一个人的独家记忆。感谢《返乡画像》,让我从最真实的角度感受到家乡的人、事、物,希望二十余岁的我仍能拥有十岁的我的那满怀期待的心情,希望我的家乡一直有她独特的小年、送礼和清明,也希望若干年后年迈的我可以在那劈里啪啦声中再吃上一顿清明饭。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顾问 | 单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