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观众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向全世界吹牛:一千个中国人心中,至少有三千个哪吒。

一个乳臭未干的顽童,就因为洗澡跟人拌嘴,一言不合就手起圈落两条人命,最后不仅害得陈塘关百姓被淹,自己也不得不自杀谢罪。

这样一个人物,怎么就成为几乎被所有中国人喜爱和传颂的少年英雄呢?

要知道,在同年龄段被传颂千古的孩子,是让梨的孔融和咏鹅的骆宾王。

就算是实力不相上下的美猴王,当年出道的处女秀也无非是自封了个山大王。哪吒一出手就溅了一海滩的血,其行径可以说是相当恶劣了。

这时候,我不得不俗气地提出那个问题:当我们在讨论哪吒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什么?

这得从故事的起源说起。

众所周知,哪吒助武王伐纣有功,后修成正果,被人尊为哪吒三太子。三太子?为啥是“太子”?因为他爹李靖是“王”——托塔李天王。

托塔天王这个形象起源自印度,传说他的儿子曾杀死过亚穆纳河中的龙,儿子的名字音译过来叫做那吒俱伐罗。后来,就演化成了我们知道的哪吒。

从南宋开始,就开始出现不同版本的“哪吒传奇”了。随着世事变迁,哪吒的故事被不断被完善。终于,一个起源自印度的斩龙故事,在凝结了一代代中国人丰富的想象力后,成为了如今我们看到的样子。

不断被丰富,不断被完善的故事,最突出的是两个字:抗争。

三版不同的哪吒故事,《哪吒闹海》代表了曾经中国动画电影的巅峰水准,《哪吒传奇》是大多数90后的童年回忆,《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成为如今国漫崛起的希望。

“抗争”两个字贯穿始终,但微妙的是,不同时代的哪吒,抗争的对象各不相同。

《哪吒闹海》中,李靖不敢得罪四海龙王,不愿陈塘关百姓受苦,不得不让儿子做出牺牲。哪吒的一句“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我不连累你。”当年不知让多少观众流泪。

这一剑下去,是委屈,是不甘,是诀别,是对至亲最歇斯底里的报复。

此时的哪吒是在反抗父权,在反抗礼教。这是新思想对旧制度的抗争

《哪吒传奇》中,胖乎乎的哪吒显然少了之前的悲情,多了几分天真和蛮横。不仅在父母老师的管教下茁壮成长,还跟小龙女有了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意思。当然正事也没耽误,除了魔头石矶娘娘,推翻了纣王暴政,成了英雄。

此时的哪吒是在反抗邪恶,在反抗暴政。这是正义对抗邪恶的战争。

前两部影视作品,一个是讲新旧之争,一个是讲正邪之争。

而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则是在反抗命运。这次,哪吒要打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

这也是这部电影最成功的地方,对传统的哪吒故事进行解构,对哪吒的故事内核进行更深层次的挖掘。

哪吒第一次不再反抗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换句话说,故事把外在的矛盾冲突内化了。矛盾内化了,也就高级了。这次是这部电影成功的关键,新奇的人设、精良的制作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但让哪吒反抗命运,虽然深化了故事原本的内核,但却是对原著故事的最大颠覆。

为什么这么说?让我们来看看为三部影视作品提供素材的原著:《封神演义》。

在大多数人印象里,《封神演义》讲的是各路神仙助武王伐纣,推翻商朝暴政后论功行赏的故事。

但其实《封神演义》的故事要比这复杂得多,与其说这是一部带有神话色彩的历史故事,不如说是套着历史外衣的神话故事。

故事真正的主线不是武王伐纣,而是阐教领袖元始天尊发起的一场消灭截教的宗教战争。

影片中申公豹心心念念的“十二金仙”,正是元始天尊坐下的十二名上仙高徒。而法术高强的申公豹之所以不能位列十二金仙,是因为在原著中申公豹触犯玉虚宫清规,助纣为虐,最后不得不投靠截教。

而这部讲神仙打架的《封神演义》,虽然充满了天马行空的奇思异想,但其内核却是陈旧的,甚至是现代人不太能接受的。这本书一直在强调宿命论:天命难违,人在天数面前只是凡尘。

姜子牙之所以能辅佐周武王一路高歌猛进,以少胜多,是因为天要亡商,是因为天数已定,阐教必将打败截教,姜子牙必将完成封神大业。

再看原著中的哪吒,其凶狠顽劣是上述改编作品不敢也不能呈现的:哪吒不仅杀了夜叉和敖丙,还对其鞭尸,抽了敖丙的龙筋;偷玩李靖的轩辕箭,射死石矶娘娘的采药童子······

石矶和敖丙冤吗?冤!正应了那句台词:“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截了!”

但原著中却有人说:不冤!“宠徒狂魔”姜子牙只对这些冤魂说了一句话:此乃命中注定,封神榜上早有各位的名字。

什么意思?

哪吒注定要助武王伐纣,他是正义的;封神大业注定成功,你们的牺牲是必然的。

正义。必然。

虽然周武王是正义的,虽然姜子牙是正义的,但如果一切都早已注定,那人的价值在哪?

抗争,便是人的价值!

哪吒这次要做的,便是反抗命运的必然,去走一条自己选的路。

他要反抗魔丸带给他的为祸一方的人生脚本,要反抗万劫不复的最后审判。而影片中与他亦敌亦友的敖丙,也选择反抗生而为龙的卑微地位,和被安排好的牺牲他人,成就自己的宿命。

当不屈服于天命的少年们手挽着手,面对滚滚天雷,只留给身后一个坚毅的背影。这样的画面怎能不让人热泪盈眶?

所以这一次,当我们再一次谈论起哪吒,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们在谈论年少时,我们其实在谈论心目中不愿同世界妥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