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开篇写了这么一段话:“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独元人之曲,为时既近,托体稍卑,故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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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是这种“标签化”的定义,使大家只记住了唐诗宋词元曲,却略过了古典文学这台大戏最后的收官之作-----清代。

时下,众网友在某些别有居心的言论影响下已经戴上了‘有色眼镜’,只记得清代的“文字狱”、“剃发易服”、“嘉定三屠”,并且以“汉族正统”的身份视其为“窃国者侯”的大盗。因此,在谈及清代的文化成就时,大家不免如王氏书中所言的“后世儒硕”一般,对清代的艺术成就表示“鄙弃不复道”的唾弃,盲目的认为清诗,清词就一定比不过唐诗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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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榆生为录陈子龙词集将清词选改成了“近三百年名家词选”)

自古以降,“薄近人爱古人”都是文学批评论的主流思想,不管是初唐诗的革新,还是唐宋古文运动,都是高举“继前贤而扫今弊”的大旗-----在这种“前人定法”的古典系统中,唐之诗,宋之词便占据了“开后人范式”的至高点。因此,“谈词必称宋,谈诗必称唐”的说法便成了政治正确。

但事实上,撇开清诗先不谈,清词却已然达到了“远超元明,比隆两宋”的高度。

当然,在类比宋清词之前,我们先需要了解词这个体裁的渊源。

“词”的前世今生

李清照常言“词,别是一家”,这个“别是一家”不单说的是词的体裁,同时说的也是词的音乐性。

在最初乐府诗中,句式都是整齐划一的,但是曲子自然不会这么整齐,所以在诗之外的地方,就只能用和声来过度,后来的人怕丢了和声部分的曲调,便在和声下面加了实字,成了长短句的形式------词之体裁到此也有了初步的面目。

《朱子语类》卷一四○:"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
杨慎的《词品》“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已具矣”

但这并不能说宋词的起源就是如此了。大家都知道词和曲子的关系密不可分,甚至说乐曲才是“词”的主体部分--------那么乐曲都不同了,怎么还能谈的上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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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礼崩乐坏已成传统,时及唐宋,古乐体系自然消磨殆尽,因此,我们说的五代词也好,宋词也好,它们所依托的音乐体系既非前朝旧乐,也非“华夏正声”---------而是在隋唐时期,由琵琶调+番外胡曲混杂而成的新生音乐体系:“燕乐”。

谈完了词的由来演变,我们再来看看“词”在宋代的地位。

宋词的地位,其实就是“燕乐”的地位。前文提到“燕乐”由琵琶曲调搭配番外胡曲混杂而成(从胡曲两个字就能看出地位高低了),而“燕乐”又叫做“宴乐”,从名字就可能看出来这是酒筵歌席中的助兴乐曲;而词最初也是付于伶人歌姬在宴席、勾栏中演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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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歌姬所唱,文人们怎么会重视?五代宰相和凝因为被人称之为“曲子相公”而愤怒烧词;到了宋代,就算是欧阳修这个段位的选手,也因为写“小词”而被人非议。

宋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晋 相 和凝,少年时好为曲子词,布於 汴 洛。洎入相,专託人收拾焚毁不暇。然相国厚重有德,终为艷词玷之。契丹 入 夷门,号为‘曲子相公’。
曾慥《乐府雅词》序:“:欧阳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

纵然宋代词人不在少数,但文人们依然不肯重视词的地位,这点在文人的词集中 体现的淋漓尽致:

能往高古上靠的,就高古,比如《东坡乐府》;又或者直接以词之别名称呼,如《稼轩长短句》,又或者直接当成生活乐趣不入正经文集的,如《醉翁琴趣外篇》-------心照不宣的是大家都在偷偷摸摸填词,但却不肯承认这一事实。

清代,词学真正的辉煌

依前言,宋代之于“词”这个体裁,既非初创、亦非收尾,甚至只能称得上是“初步完善”的时代,如果真说词学的巅峰时代,却是在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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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泥石流乾隆)

全宋词共计两万首词作,增补1400首;金元词共计金人词作3572首、元人词3721首;明词两万首;而清代词竟有70万之多。虽然清代为时略近,保存下来的词较之前朝更为完整,但也足可见这三百年来,词学之丰茂。

诚然,两宋词学大家迭出:前有大小晏、欧阳修等人上继花间;中有柳氏“变旧曲为新声”、苏氏“别开一路”,后有清真定“雅词正统”、稼轩之“肆意横流”。但说一句大家不爱听的话,大部分宋词并不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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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正宗为周邦彦,但如今莫说外行对这个名字都不甚了了,就算是内行也鲜有人看的下去《清真集》;北宋诸家如二晏,欧阳修等人,风格主题皆不出南唐窠臼,甚至连作品都莫辨楮叶,同一词见欧阳修也可能见晏殊、见冯延巳;柳永倒是开慢词格局,但只偶见高章;苏轼拓宽了词家路数,却被李清照嘲笑“不葺音律”......说到李清照,她倒是有个臧否宋代词人的《词论》,其中除去周邦彦,几无人在李氏眼中,虽然目空一切,但已然无限接近真相了:

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 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历史的选择总是在优胜劣汰,作为旧学体系最后的一个休止符,清朝有能力,也确实是做到了古典文化的“完美收官”。

自吴伟业为清词揭开序幕之后,词人辈出,递主词坛,摒弃“音乐性”的束缚,诸家苦心孤诣,使得清词不单单是“词”的成就,更是整个时代的成就,唯有清代之词,达到了上附风、雅的地位,才是真正意义上能与“诗”并驾齐驱。

清朝三派,分属阳羡、常州、浙西。上接五代花间者有,如王世祯、彭孙遹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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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诗词双绝,于词而言,特标神韵,虽近主观,但隐隐将不可学化作可学;彭氏则力接花间,缜密幽微处复见凄婉。

除此之外,另有阳羡诸家,不独拘于辞色章法,追摹苏、辛,浑厚恣意,气象更无有前承,如陈维崧、曹贞吉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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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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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崧迦陵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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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其年笔力之奇绝,蹈扬湖海,一发无馀,晚年尤更恣意,如《咏鹰》一词当直逼稼轩的“廉颇老矣”。

而阳羡之后,浙西、常州词派递主词坛,名家更是不胜枚举,如朱彝尊、张惠言等二派掌教之外,亦有厉鄂、周济、蒋春霖等人各横于世,晚清更有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况周颐并号“四大词家”,其人其作便不一一列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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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已失传,到了清代已是歌法具亡、文脉祚薄。但清代诸家却能舍去音乐关系之外,以“长短不葺之诗”,涵养二百八十年而直接两宋,所谓“中兴”所言名至实归。更甚者,清诸家移力特重,于词学上下的力气更是远超宋人,在某些方面甚至达到了宋词未曾达到的境界。

虽然清代留给了我们一些极不友好、甚至是耻辱的历史记忆,然功过是非皆需一杆平称,尤其是在旧学传承之上,如某些人标榜为“最后正统”的明代,不但在诗歌史上是一段噩梦,同时也让词学发展止步了三百年--------您当如何说?

总而言之,清代不但不是文史上的浩劫,而且还是古典文学的最后一块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