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 / 楼 / 西 / 剧 / 场

DrumTower West Theatre

- 戲 劇 文 化 的 傳 播 者 -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陆川 |导演、编剧、制片人

陆川作品《寻枪》,入选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可可西里》在国内获得华表奖,在国际获得东京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等三十余座大奖。《南京!南京!》获得第 57 届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电影金贝壳奖、第 3 届亚太影展最佳导演奖、第 4 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导演奖等十几个国际大奖。

主要作品:《黑洞》《情不自禁》《寻枪》《可可西里》《历程》《最美好的时光》《建党伟业》《南京!南京!》《丝路秀》《王的盛宴》《九层妖塔》《我们诞生在中国》

陆川执导、王俊凯主演电影《749局》预计于明年上映。

朗读篇目:《场部礼堂》

选自书目:《陆犯焉识》严歌苓

作者简介:严歌苓,作家,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身兼好莱坞编剧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和奥斯卡最佳编剧奖评委。其作品被翻译为英,法,日,泰,荷,西等多种语言发售。代表作有:《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赴宴者》、《扶桑》、《穗子物语》、《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钗》等等。其作品被李安、张艺谋、冯小刚等导演改变成电影作品。其中,《陆犯焉识》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归来》,于2015年上映。

陆川给我们带来的朗读片段,选自小说《陆犯焉识》。

《陆犯焉识》由严歌苓创作,出版于2011年10月,这部以其祖父为原型的小说,通过其祖父的人生经历,极其细腻地展示了一个时代的沧桑变化,被称作是严歌苓的“颠覆性转型之作”,一经出版,就引起读书界的广泛关注。小说40万字的长篇篇幅详细描述了陆焉识悲剧的人生,是严歌苓最长篇幅的小说作品。

《陆犯焉识》写了三个时期——1954年前,1954年至1976年,1976年后。

其中,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归来》就是改编自小说的1976年以后这一部分。

1954年“肃反”之前的陆焉识,是旧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聪慧而倜傥,会多国语言,也会讨女人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冯婉喻。没有爱情的陆焉识很快出国留学,在国外毫无愧意地过了几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毕业回国后的陆焉识博士开始了风流得意的大学教授生活,也开始了在风情而精明的继母和温婉而坚韧的妻子夹缝间尴尬的家庭生活。

居于叙事核心地位的,是1954年主人公陆焉识因不识时务,在“肃反”中被投入大牢,并因其进一步的不识时务而被判为无期,投入西北荒漠劳动改造,直至文革结束。
这次陆川选取的片段,就是在陆焉识改造期间,女儿出演的电影上映,他请假去场部礼堂看女儿演的电影的片段。片段中所说的的“老几”,就是指陆焉识。

老几上了路就把梁葫芦忘了。雪小了,如同白色飞虫,往他去掉了壳子的脸上疼疼地扑打。雪原上一个个圆乎乎的起伏,那是骆驼刺和沙柳。邓指批给他的假期是半天一夜,明天早上五点之前必须归队。事情对一个掌权的人多容易啊!邓指叫上一辆拉炭的马车,就把老几带到了六大队地界。六大队没几个人认识老几,他可以在那里碰运气搭车。没有手表,时间靠老几估摸。大约下午四点多钟,老几有点急了。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步行。下雪天路上基本没有车,现在已经把天等晚了。从六大队到场部比七大队近,不过近个五六公里而已。但是这么深的雪,脚每抬起一次,再插进去一次所耗的体力和时间等于走平路的三四倍。也就是说,这五六公里等于十五公里到二十公里。老几才走两公里就感觉不妙,心脏跳在舌根,棉衣棉裤越来越重,里面都是他的汗,开了个小澡堂子似的,一股股热蒸汽直喷他下巴。

天色渐渐转暗,老几看到一个村子就在一大丛黑刺的东边。他得歇口气买点吃的再走。小村一共十多户,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一个店家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老几走进村口,看见一辆军用卡车占了大半条街。他赶紧进了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他的黑棉袄,以及背上“劳改”二字和番号就说:“嗨,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村口戒严了?”

老几问为什么戒严。

店主愣住了,瞪着他一会说:“四大队闹开鼠疫了!捉了只旱獭来吃,吃出鼠疫了!坑都挖了,石灰也运来了,要把那几个人扔进去填石灰呢!所以今早跑了一个!”

“跑到这里来了?”老几问。四大队就在村子附近,四大队进出都要通过村里这条机耕路。

店主还是瞪着老几,半天又说:“噢,不是你啊?”

老几说当然不是他。他也就信了老几。这村里的人虽然发劳改犯的财,有时也护着劳改犯。老几把自己去场部的目的告诉了他,只有一点谎言:他只说看女儿,没说是看银幕上的女儿。老几这十来年一共存了的三十四块钱,出来之前都装到了身上。他用这三十四块钱跟店主做了笔生意。店主从一口大锅里舀出两大马勺煮羊下水,让老几一边吃一边把时间耽误到天黑。老几临走拿了他一件军用雨衣,几乎就是军用破烂,胶皮里子满是龟裂,面子失色过多,成了一种乌糟糟的白色。店主还在老几棉袄口袋里揣了一瓶五两装高粱酒和两个烧饼。酒是好东西,御寒壮胆。店主让老几披上伪装从店的后门离开。他指了一条捷径给老几,从五大队一片油菜田斜刺穿插。五大队的油菜田是场里著名的一景,到了花季,场里常拿那景色招待省里和中央的客人。油菜田边上栽着防风沙的树,死的多过活的。树梢都被西北戈壁来的风刮得往东南偏斜,因此这些树便是老几的指南针。一些死树被大风拔起,在低洼地面聚集起来。老几正是在这个低洼处看到了烟头的火星子。原来他绕来绕去还没绕出戒严圈。

也正是这个时候,对方也听到了老几这边的响动。手电筒照过来,老几已经蹲到了死树的树冠后面。积雪使树冠大大地膨胀,电筒光柱子被挡住了。

对方叫喊:“喂,还躲呢,看见你了!”

老几此刻已经趴进雪里。对方听上去比梁葫芦大不多少。

对方又叫:“出来!……我叫一、二、三,不出来我就开枪!”

老几想,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越跳越响,于是他打算再赖一会儿,就把自己交出去拉倒。在两方对峙的绝对寂静中,老几觉得自己也听见了那个不比梁葫芦大多少的解放军的心跳。

解放军又喊:“还往哪儿跑?我打死你!”手电“唰”的一下晃到了别处。

老几这才明白年轻的解放军在诈他。他根本没看见什么,更不确定有他这个老犯人躲藏在近旁。解放军又瞎喊几声,就闭了手电。老几觉得对方也藏起来了。对方不想让老几在暗处,自己在明处。老几必须找到对手的方位才能确定他自己下一步怎么走。下雪的温暖随着雪停凝固了。老几汗湿的棉袄迅速结冰,一直冒蒸汽的小澡堂子这时成了个生铁筒,箍在身上又硬又冰。老几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对方把火光遮得再严老几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一点不知觉老几离他那么近,就在他侧后方,近得能闻到他纸烟的味道。老几还看见他趴在一个土包下,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皮帽子的护耳把脸包得很严实。这样大概过了半小时,解放军先放弃了,站起来往左边走一截,再往右边走一阵。不久就形成他的巡逻规律,往左走几分钟,再往右走几分钟。

老几一脑子就是七年前丹珏和他最后的对视。要是他不久后饿死,他会好不甘、好不甘。他想知道小女儿长大什么样,是不是长成了个婉喻。邓指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他这个生身父亲呢?老几掐算那个兵的行动规律,自己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爬过去。他的四肢已经冻硬,动作也给冻硬了,爬得极其缓慢。但他一步都没算错:年轻的解放军转身往回走时,老几已爬到了他的另一边。解放军抱着步枪朝老几的方向看着,老几也看着他。然后解放军扭头向公路方向跑去,好像让老几这个隐形人给唬跑了。

这下突围胜利了。戒严圈被他落在了身后。他的两只脚在雪地上缓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一肚子羊下水都是他的燃料。他开始在淹到大腿的积雪里跑,滑稽地把脚提得很高,高到膝盖离胸口只有几寸,再把脚深深落回,很像后来人们看到的登月步伐。不时地碰到雪层下的沟坎,他便跌倒下去。跌倒也好,顺势往前爬一阵。可不能再迟了,再迟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了。他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这回热蒸汽不单单从领口往外冒,他周身都在冒白烟。再一次跌倒,爬起,就看见场部礼堂门口的煤气灯了。

这一刻后来被老几写下来,作为诗,作为散文,作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那就是,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太激动了。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滚来,一片灯火倒着进入了他的眼帘,成了天上的盛世。

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个活了的雪人,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如同史前人类那样,此刻对于他,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许想到他的一生怎样跟妻子发生了天大的误会,把爱误会过去了。

焉识在场部礼堂门口拍打浑身的雪粉。礼堂没有门,观众的入口挂着厚草帘子,一撩,才发现“门”在帘子里面,“门”就是人的脊梁:一具具躯体挤在一块,竖成了一扇“门”。这个“门”不像一般的门,它无法打开。老几的身体穿墙凿洞地往里进。整个礼堂挤成了实心的,每平方尺地面都站着人。

有人呵斥他,挤你妈呀!生孩子都演完了!老几想,人们把电影都看这么熟了呢,还在这里玩命受罪地挤。又有个人呵斥老几:还有五分钟就演完了,还拱什么拱?!老几觉得好幸运,这趟跑值了,还有五分钟可看呢!没座位的人站着,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黑影子。他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老几摸出店主卖给他的馒头,拉拉男孩,问他肯不肯出让凳子。男孩先是嫌他讨厌,用脚踢他,但一看见馒头,马上爬下来。

老几站到两个凳子上面。一个老杂耍演员,靠着信念和渴望维持着平衡。老几的大个子比人高一头,从他的高度看出去,视野完整。现在银幕上是几个男的,都是首长,像所有首长一样迈方步,说起话来东指西指。终于出来了一群女人,戴着江南水乡的围裙。老几从一个女人盯到另一个女人。他的丹珏该是卷头发,该是细条条身材,该是用眼睛说话的……他的目光来不及似的在几个女人脸上找,脑子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他裤脚,越拽越狠。这时银幕上的人都没了,稻田、公路都没了,换成了一间白亮亮的实验室,窗前站着一个白大褂飘飘的女子,只是背身站着。女子拿着个玻璃瓶,朝观众转过身来。男孩在下面扯他裤腿,捶他脚趾头脚孤拐,老几随他捶打,一脸都是眼泪。老几发现自己在呜呜地哭。泪水已经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的呜呜大哭把男孩唬坏了。谁见过一个老头像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音来?他痴傻地看着老几站在两个凳子的顶上,哭,哭。老几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也不知道人都散场了。从他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着他。哪个大队没看好大门,跑出个老头来,猴似的爬那么高去呜呜大哭?人都走光了老几还不知道,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那男孩要回家了,可是老几还没哭完,男孩只好抽了凳子。老几趴在地上,想把摔昏的脑袋歇清醒,但清洁工开始扫地了,灰尘、香烟头、瓜子壳几乎要把老几埋了。老几扶着墙往上爬。劳动改造了十年,给了老几一身好筋骨,居然一块骨头都没摔碎,抖落抖落,又大体可以上路了。

回去还有十来公里的雪路要走。迈出两步,老几发现身上的确在疼,不是骨头筋络,是皮肉疼,像是皮给人活剥了,肉的毛细血管和神经网络直接蹭在棉袄里子上,一动就有一股疼过电般通过全身。老几经历的疼痛种类太多了,每一种都跟他处得很熟,这一种却完全陌生。

老几嘶嘶地抽着冷气,走上了回七大队的路。随它去疼吧,随那粗硬的棉袄里子直接往神经网络上蹭吧。老几岔开两条腿,架起两条胳膊,支着脖子,使皮肉让开棉袄里子,就这样扎着架势走了几里路,跟疼痛相处惯了,双方都接受了彼此。再往前走,他步子快起来。

对于老几,这是个如愿以偿之夜。他看到了会动会笑的小女儿。

老几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小女儿,但在故事的后期,陆焉识改造结束后,饱经思念的陆焉识终于能与妻儿团聚,回到上海家中的陆焉识却发现岁月和政治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电影《归来》就是讲述的这一部分的故事。

陆焉识一生的经历,是一个时代所折射出的一角,悲凉与爱意、苦难与温情,在书里纵横交织。陆川表示自己很早就想读这本书,而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而这次终于有机会和大家分享的这一片段是史航老师为他挑选的,有删节,却依然在那个安静的下午碰撞、触动着在场的每个人。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摄影:朱朝晖

摄像:拉姆

关于朗读会的更多精彩后续,请继续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