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词学”的发展,似乎一直都并非是顺风顺水,近曲子自隋唐五代而生,但专旨“艳科”,《花间》一集流宕斯极,流毒历晚清而不绝;清代冠以“词学中兴”,虽经三派迁演而使之上追《骚》、《雅》,但彼时歌法不存,声乐难度,纯赖文学生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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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抵两宋,词体初兴,礼乐皆备。于声乐而言, 乐家可以移宫换羽,自制新腔;于文体而言,名家作手皆能应作歌词。然则看似乐、文两昌盛之间,之于词体的推演却又不如“歌法不存”的清代,其中裹缠之茧丝,饶待梳理。

两宋词体之“别派”为一剧变

  • 范仲淹塞外词开“别派”而戛止

北宋初年以二晏(晏殊、晏几道父子)、欧阳修最为名特,但彼时北宋词风几乎全续南唐遗产,晏殊、欧阳修与南唐冯延巳的词风几同源而未易。刘攽尝评晏殊词云“元献(殊)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中山诗话》);陈振孙评欧阳修词则云“其间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者;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直斋书录解题》),尤其《蝶恋花》数阙甚至乱入词集(详见拙文:词艺录丨论宋初词对南唐之继承,词人见‘互乱楮叶’的审美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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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几道晚出,但其风格依旧不出南唐藩篱,夏敬观《吷庵词评》评云“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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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这种诸文人皆以为五代遗风为正宗的时段,其他词人偶然间的突破是遭到了非常大的排斥,晏殊曾面斥柳永云:“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当然,柳永受此讥讽,兴许有其文位鄙低的关系。但即便是文位高如范文正填不和潮流的词作,依然也被诟病。

宋.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一:“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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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傲》选录其一如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8,将军白发征夫泪。

此数阙《渔家傲》的风评,直到苏轼之后才才略有改观,宋后才得以平反。明人沈际飞评云“希文道德未易窥,事业不可笔记。“燕然未勒”句,悲愤郁勃,穷塞主安得有之。”(《草堂诗馀正集》)又沈谦云“小令中调有排荡之势者,吴彦高之“南朝千古伤心事”,范希文之“塞下秋来风景异”是也。于此足悟偷声变律之妙。”(填词杂说》)

  • 苏轼词之“自是一家”

词体以柳永制新腔而得以解放,叶梦得称:“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避暑录话》);陈师道亦言;“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后山诗话》)但这种变化仅限于“词体”而非字数。《艺苑雌黄》记云:“永对慢词创作之多,盖应乐工歌妓之请;而扩张词体,遂为词坛别开广大法门;虽内容“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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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让词的内容、体裁得到解放的人是苏轼,始于《江城子》一词,记云下: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

苏轼对于此种突破颇为自喜,甚至在书信与朋友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苏轼文集》卷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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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苏轼虽然确实是“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碧鸡漫志》),但《东坡乐府》中此类风格十不存一,大多依然多作“骫骳从俗”,胡寅所谓的“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酒边词序》)则奉谀过甚了。随记苏词句如下:

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花枝缺处留名字。句(宋·苏轼)
宋末尊“雅词”之衰颓
  • 李清照《词论》与周邦彦集“雅词”之大成

苏轼称“自是一家”。李清照也有称“词别是一家”,二者虽然用语近似,但实际上迥然而异。苏轼所谓的“自是一家”是为了区别柳永的词风,而李清照提出的“别是一家”则是定下“雅词”的标准。

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词论》)

词因典重、情致、故实、铺叙而“别是一家”,但在李清照眼里的前辈诸人,无一能达到这种全盘兼顾的“正统”,除了同时期的周邦彦(也是李清照词论中唯一不曾提到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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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周邦彦词集雅词之大成丝毫不过分(详见拙文:谈李清照与周邦彦:目空一切的她,为何对同代的周邦彦只字不提?),可以说在周邦彦的手上,才完善了在二晏、秦、黄、贺等人所有的缺陷。以至于后世词家无一人不以为其抗雅词之顶。

宋沈义父云“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此所以为冠绝也。”(《乐府指迷》);又陈廷焯评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白雨斋词话》);又刘肃评云“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真足冠冕词林”(陈元龙集注本《片玉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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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姜、吴词法传习与词学发展之停滞

自周邦彦将“雅词”的审美体系建立起来之后,世人始知填词之范式。逮至南宋诸词人,便多留意于词法传习。

沈义父《乐府指迷》叙吴文英之词法,其开篇便谈作词,而后有论词之起、过、结作法,咏物作法、造句、押韵之技法、以及其审美范式。(详见拙文:词艺录丨论沈伯时《乐府指迷》中词学技法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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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炎《词源》则延续姜夔的审美旨意,其卷上论及音律宫调;卷下则分以字面、题材论叙作法。(详见前文:词艺录丨论姜夔《白石道人歌词》之声律、章法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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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姜二人,一密一疏,又有词论传世,故于清真下能分笼后世词坛。但也正是此二家词论出,于声律之严考,于技法之慎密,后世雅词再无能出其圭臬处,故词学遂演成“家法之学”,纵观南宋,只辛弃疾由北而南,得传别派精神,殊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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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家法之学”的形成确实是能让人得以登堂,然则“取上得中”,但入藩篱之中便再难寸近。所以谭献诟病宗法姜、张的浙西词派便是如此。(《箧中词》:“浙派为人诟病,由其以姜、张为止境,而又不能如白石之涩,玉田之润。”)

结言

虽然可惜宋代发展缓慢,但这种踟蹰难前的境况恐怕也是时序的必然。词在宋代,本就是配乐而歌的,但因为燕乐的从俗属性,导致宋词只要不摒弃声乐就绝难达到诗体的高度。

故而,词学的发展便陷入了一个非常诡谲的循环:作为文体而言,“别派”显然是唯一一条生路;但词在宋代并非是一项独立的文体,而是依附于声乐的歌词;而到了清代,音乐的消亡使得词成了完全独立的文体,但彼时却无人能知“词之所以然”,只能亦步亦趋的自限于前人圭臬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