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明代之"宋人无诗"浅论,谈明人对宋诗的抵抑与重构(上))一文已综论宋诗面目及明人之于宋诗之态度。有明一代,历代文学史皆以为弊甚于利,概因其诗学系统之构建实无能为趋新之士以立锥之地。或云师法唐人,或云宗本自然,犹是陈故滥迂之言。本文即引明诗之嬗变线索,梳理其诗学系统之构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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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法唐人”为明诗系统之基要

  • 李东阳"宗唐而不拟唐"之复古风气

而明人自建之诗统,其大略有四,其一曰"师法唐人"。

"师法唐人"概为明诗系统之基要。有明之初,三杨居馆阁之上,而操天下文柄,世称"台阁体"。台阁虽体尚雅正,然实为有明之老干,千篇一律,其流毒有不亚于西昆者。而后茶陵奋起而抗之,李西厓尚对台阁有所尊重,然只尊台阁典正之气也,于其空泛亦无足取焉。李东阳《麓堂诗话》云:

作山林诗易,作台阁诗难。山林诗或失之野,台阁诗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也。盖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贾浪仙之山林,则野矣;白乐天之台阁,则近乎俗矣。况其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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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所取者,于李杜为极则。"近代之诗,李杜为极",是其宗唐之说,然攀描之弊,一在文随世变,二在束缚性情,故李氏以“宗”唐而非以“拟”唐张目。故"宗唐而不拟唐"可为东阳诗学思想之主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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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思想置于诗史之中,真非巨眼不能洞见;然至于作拮抗“台阁”之反义,饶似嫌标帜不明,亦难有号召力,仅止启复古之风气而已。故王世贞曰"东阳之于何、李,犹陈涉之启汉高"

今之为诗者,能秩宋窥唐,已为极致。两汉之体,已不复讲。而或者又曰:"必为唐,必为宋"规规焉,俯首缩步,至不敢易一辞,出一语。纵使似之,亦不足贵矣,况未必似乎。(李东阳《镜川先生诗集序》)
  • 前后七子复古之矫枉过正

前后七子起而继之,大张一军,遂掀"复古运动"之大潮,力主"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扫台阁之陋风。前七子者,以李梦阳、和景明为首,后七子者,以李攀龙、王世贞为目。后七子成立之初,理论不足,惟赖谢四溟为其支拄,及李谢不和,分道扬镳,李王之诗学思想方渐次成体系。谢榛《四溟诗话》故云:

七言绝句,盛唐诸公用韵最严,大历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当以盛唐为法。盛唐 人突然而起,以韵为主,意到辞工,不假雕饰;或命意得句,以韵发端,浑成无迹 ,此所以为盛唐也。宋人专重转合,刻意精炼,或难于起句,借用傍韵,牵强成章 ,此所以为宋也。(谢榛《四溟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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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之时,虽有大树异帜者,如杨慎、薛蕙;七子之后,虽有旁开一军者,如竟陵、公安,皆不足以颉頏七子。故以七子派之"复古"为有明诗史之面目,不为失当也。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序》云“宋诗近腐,元诗近纤,明诗其复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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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复古”一剂,实如猛药,虽能力除恶疾,檃栝诗风,然体脉不精,犹易矫枉过正,如前后七子所谓“不读唐以后书”便是如此。明诗竞窃之风所日甚,似已为东阳之巨眼所逆睹者也。屠隆《鸿苞论诗文》云:“至我明之诗,则不患其不雅,而患其太袭;不患其无辞采,而患其鲜自得也”又《四库空同集提要》云:“李、何、王、李为四家人,莫不争效其体。梦阳欲使天下毋读唐以后书”

"诗不可太切"为明诗系统之综论

明诗系统又有"诗不可太切"一说,此为明诗之综论尔。

所谓“诗不可太切”,是以医宋诗好理而刻薄求实之病也。然则发端,宋亦有之。东坡尝有言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然终不挽宋诗之颓势,懒真子曰:“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太粗;太切,则失之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葛立方《韵语阳秋》)又谢榛云“诗不可太切,太切则流于宋矣。”(谢榛《四溟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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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但知情生文,景生文,而不知文亦能生文也。明人已知状物状情,非特在真实,真实之外,自有其妙处。胡应麟云“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谈者纷纷,皆为昔人愚弄。诗流借景立言,惟有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否,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胡应麟《诗薮》)

"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惟此一言,明人胡应麟于兹真有具眼者也。

"贵情思而轻事实"为明诗系统之旨意

明诗出“师法唐人”之外,又有"贵情思而轻事实"一说。

此所以医宋诗"好讲理"之病也。所与"理"相峙者,"情"也,此处所指乃其大略,非妄言情理必不能相容者也。钱默存曰"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声",斯言是也。明人既大张宗唐之纛,自然尚情而斥理,此条与"师法唐人",亦一体之两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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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覆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李东阳《麓堂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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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情意之判,以陆时雍《诗镜总论》"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之论为最宜。

"以乐观诗 "为明诗系统之肌理

明诗系统之肌理括云则"以乐观诗"四字。

夫“乐”字有三义,曰音、曰形、曰义,诗即为文字之艺术,固不能脱音韵而独生也。《毛诗序》云"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人论诗,格外讲求乐理。以为一朝有一朝之调,一人有一人之风,深于其理者,自能识之。李西厓于兹为最有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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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观《乐记》论乐声处,便识得诗法……诗有五声,全备者少,惟得宫声者为最优,盖可以兼众声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诗为宫,韩退之之诗为角,以此例之,虽百家可知也。(李东阳《麓堂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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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觉察音乐之妙,匪特以入诗,亦以评诗。"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即六朝脂粉之气,古今同斥,王世贞亦取其音胜之处。又云

余谓王维、李颀虽极风雅之致,而调不甚响。子美固不无利钝,终是上国武库。(王世贞《艺苑卮言》)

谢榛阐近体之技法亦云“作近体,诵要好,听要好,观要好,讲要好。 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讲之独茧抽丝。 此诗家四关。使一关未过,则非佳句矣。”(谢榛《四溟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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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诗乐之离合,魏晋五七言已不复存焉,元、白之新乐府虽以“乐府”名特,其中音律断无接续阳山夫人之房中祠乐。故唐以后诗,所谈之乐理一如谢榛所谓之“诵”口矣。

结言

以上四者,大略以"师唐"为干,"不切"与"情思"反宋而行,可为之枝,音乐性可为之羽翼也。持此该括明诗,虽不能求备,庶几无差也。然尚有一提之必要,此处所言,乃举前后七子为明诗之典型,当时诗坛,枝分派别者甚多,杨慎、薛蕙即是一例,七子而降,公安、竟陵迭兴,彼"性灵"之诗趣,大异七子,然此非究本文所赘言者矣。

主要参考书目:

陈文新《中国文学流派意识的发生和发展》

李维《中国诗史》

胡云翼《新著中国文学史》

郑振铎《中国文学简史》

浦江清《明清文学史讲义》

及以上所附加的各家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