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对《诗经》的感情,实在难以形容。不仅仅是因为幼年时村里的老先生常教我们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不仅仅是因为《诗经》里那无数凄美的爱情故事,而只是因为她在很多时候,能够成为感情的疗伤药。

起码对我而言,在很多不同的心情状态之下,都可以在《诗经》中找到相应的诗篇给予我心灵的慰籍。所以很自然的,我就想将更多其中的诗篇介绍给更多的人。若是有更多的人因为读了那些诗篇,并且能够让他们对此有一丝丝的情感共鸣,我就算是完成了一件让自己极为满足的事情。

今天介绍的其实是一首较为简单的诗,并且还是一首思妇诗,但其中包含的情感,以及满满的相思,使它足以成为后世相似题材诗篇的典范,更有一位南朝的帝王,以此为范本,写下2首相思的诗篇。

诗经·卫风·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全诗共4章16句,但这一首诗没有像以往我们读到的诗那样,使用重章叠句,而是通篇用赋,也就是说诗人直接开始叙事抒情,不再用景与物起兴。光是从这一点上来说,它若是五言诗,传唱度可能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了,哪怕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实际上它真正流传的圈子还是在有数的读书人之中。

来看第1章,大意是说,我的那个他啊,勇武又强健,才能很是出众。他手中拿着长殳,为大王保驾护航冲锋在前。这里的“伯”,本是指家中兄弟排行老大,这里代指自己丈夫,意为在家自然以他为天;“朅”,读音“妾”,勇武高大貌;“桀”,杰出意;“殳”,读音“书”,古兵,丈二长矛。

第1章完全是在夸赞女子的丈夫,估计是一位随侍诸侯身边的勇武之士,这样的男子自然是女子心中的完美伴侣,但是,既然这是一首思妇诗,并且女子的丈夫又是一位朝廷中人,公务在身,不在家是常有的事,那么用这1章夸完丈夫之后,自然会是对丈夫的思念了。

于是自然地,我们就看到女子开始描绘丈夫走后的情形。第2章大意说丈夫东征之后,头发凌乱到如蓬草一般,也无心打理,并不是没有洗发的膏沐,而是即便我梳洗妆扮了又给谁看呢?

这一看似平平无奇的16字,偏偏成为后世争相模仿的典范。“首如飞蓬”句拟用的频率最高,我们不看《玉台新咏》里面的很多诗篇,单看乐府清商曲辞中《子夜歌》便有“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这是懒得梳头的一例;之后又有“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也是爱人远行,女子懒得打理自己的情形,以至于上妆用的粉拂都已经生出黄衣,可见女子在爱人离开后,已经多久没有好好打理妆容。

之所以本诗中的女子不愿意打理妆容,还是因为那一句“谁适为容”,“适”,这里有相合、迎合意,如果用今天的语言来表述,应该是“为容适谁”,就比较好理解了,后世相关的词句基本都拟自此句。

《战国策》中,战国著名刺客豫让在为报主家宗主智伯瑶被杀之仇,行刺赵襄子之前跑路过程中说了这么2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前1句说的是自己报主家的知遇之恩,后1句则是说女子为心爱的人打理妆容,实际上若说没有化用本诗的4字很难让人信服。而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也同样有这2句,由此可见本诗对后世文人的影响。

现在我们再来看南朝梁武帝的一首诗,这首诗实际上想要表达的,与他化用的这“谁适为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南朝·梁武帝·捣衣(部分)

捣以一匪石,文成双鸳鸯。

制握断金刀,熏用如兰芳。

佳期久不归,持此寄寒乡。

妾身谁为容,思君苦入肠。

这首诗共有28句,这里截取最后8句。梁武帝在这8句中4次用典,而其中2个出自《诗经》,先来看看另外的2个典故。“制握断金刀,熏用如兰芳”,这2句是说女子用裁衣刀裁好衣服,再用香薰料将衣服熏到芳香如兰。

“金刀”和“如兰芳”实际上都出自《周易·系辞上》,“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雨。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后4句大概很多人都知道大意,不再赘述,“断金”用在诗中以代裁衣刀,无非是隐喻夫妇同心;“如兰”也是如此隐喻。

既然夫妇同心,那么再回过头来看引用自《诗经》的两个典故就好理解了。“捣以一匪石”,本来只是说女子制衣的捣衣这道工序罢了,却用“匪石”来代捣衣砧,语出《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原意正是说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能随便翻转,这里借用之,显然是说女子自己的心无比坚定。

这样环环相扣的说明自己对爱情的坚定,没有1句是多余的,反而这所有的铺垫,实际上就是为了引出最后2句,“妾身谁为容,思君苦入肠”。这前1句正是化用自今天的“谁适为容”,女子对丈夫的情意全都倾注在这2句诗中,读来很是荡气回肠。

当然,若是以为我们今天介绍的这首诗对梁武帝只有这么一点影响,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接着再回到《伯兮》中来。

第3章大意是说,本来期望能有一场大雨,谁知道天上却还挂着大大的太阳。我想告诉我的那个人儿,哪怕因为想你念你到头痛,我也心甘情愿。这1章由于比较简单直白,所以不再详细阐述。

真正让人对这首诗产生热爱的实际上还是最后1章。女子在说,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忘忧草,我想把它种在院子的北堂中。但若是再提到我的那个人儿,我宁愿承受那刻骨相思给我带来的心疾。谖草,即忘忧草,传说可以让人忘掉忧伤;树,种植意;背,北堂;痗,病。

这就有意思了,明明有忘忧草,但是女子生怕自己种下它之后,从此忘却一切烦恼与忧伤,结果连对丈夫的思念都给忘却了,所以,这是她无法接受的,因为,这种刻骨的相思虽苦,却早已成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内容,如果忘记,她怕自己承受不来。

这样的诗句又怎能不让人心颤!不仅是我们,梁武帝同样也受此感染,于是也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南朝·梁武帝·古意二首·其二(部分)

当春有一草,绿花复垂枝。

云是忘忧物,生在北堂陲。

这是截取全诗10句的前4句。说的是女子看到堂前的花草在春日的景象,但同样的两地分离让女子很是忧伤,然而她也是宁愿承受这相思之苦,也不愿真的就让自己忘了所有的忧伤,特别是要让自己忘了对丈夫的想念,很明显对她而言,相思再苦,也比忘记一切让人更能承受。

如果需要找到梁武帝这首诗中女子心意的证据,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此芳性不移”,这就已经足够说明女子是如何的坚定,即使两地分居再久,对丈夫的爱与依恋也永不更改。梁武帝诗中所有的抒情与感慨,实际上还是全都来自于开篇忘忧草的铺垫与对比,而这所有的一切,又全都化用自我们今天的这首《伯兮》

今天我们介绍的这首诗,对后世的影响非常深远,特别是在以儒家为正统的朝代之中,《诗经》作为儒家重要典籍,有着足够的传播途径;并且这一首《伯兮》无论是在语言表述上,还是在情感的表达上,都已经站到了后世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上。于是,以《诗经》的影响力,加上这首诗本身的对于爱情描绘极致简练,又用情至深的那种无穷魅力,不光对梁武帝的诗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也对诸多文人学子描绘相思与分离起了极其重要的典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