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活百科王智的“非一人生”

从1978年11岁收藏两分钱一本的“小人书”开始,王智与非遗文化已经携手走过四十多年岁月。

王智家里,有占满一整面墙的书柜,上面整齐罗列了他的两千余本藏书。从纸张发黄的上世纪出版的经典名著,到装帧精美的21世纪文学作品,从科学探秘题材的杂志,到介绍围棋技巧的攻略书,王智书房里藏着半个世纪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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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收藏的部分小人书

1978年,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被思想禁锢已久的人们,疯狂遨游在知识海洋中,社会学习氛围非常浓厚。在社会大背景影响下,11岁的王智对知识的渴求也愈发强烈。刚开始看不懂别的书,王智就从以连续的图画叙述故事、刻画人物的通俗读物“小人书”开始学习。2分钱一本的“小人书”,打开了王智探索知识的大门。

“小人书”学名叫连环画,虽只有巴掌大小,却描绘了大千世界,由连续的画幅来描绘故事或人物传记。中国的连环画可以追溯到汉朝的画像石,北魏的敦煌壁画等,在马王堆汉墓的漆棺上就有用多幅图连续描绘的"土伯吃蛇"、"羊骑飞鹤"等故事。莫高窟的敦煌壁画中的北魏壁画有《九色鹿本生》、《阁肉贸鸽图》等佛本生故事。

被“小人书”里奇妙世界所吸引的王智,童年许多个下午都是在“小人书”摊上度过的。放学后省下4分钱的冰棍钱,也要跑到丰登路煤场旁边的小十字路口看两本“小人书”。有一次发现口袋没有一分钱,只有一两粮票 ,他和老板好说歹说,最终用粮票看了一次‘小人书’。

多年后,王智曾带着自己藏书中的300多本“小人书”,来到哑柏商家堡子的大槐树前“练摊”,重温80年代的纯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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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在哑柏商家堡子“练摊”

1988年,大学毕业,王智被分配到西安群众艺术馆(现西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和老师一起下乡开展非遗工作。

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条件非常简陋,作为中国十三朝古都、丝路起点的西安,其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丰富厚重,源远流长,是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最具代表性的区域,王智和老师的工作量和工作区域都非常大。

年轻的王智和老师靠着“11号”(两条腿)奔走于城镇村落之间。要去远一些的山村,就只能坐公交车或骑自行车。当时村里的道路条件很差,下车后,短短一点路他们往往需要走很久。提着笨重的三洋卡式录音机,装着满满一包一盘只能录半个小时的磁带,王智一直坚持着……

2000年,王智受邀参加在韩国庆州举行的世界文化博览会,该展会吸引了德国、西班牙等国家的80多个友好城市参展,在布展和学习的一个半月里,看到别的国家和城市展品非常丰富,精致的民间艺术品琳琅满目,还有传统工艺、舞台剧、木偶剧、街道巡游等现场表演;而西安作为中国文化的代表城市,十三朝古都的展馆却显得单调逊色,展位上只有些摄影图片、铜车马和兵马俑复制品等,中国对传统文化的重视、挖掘程度与其他国家的差距显而易见。

参展期间,王智每天早早就赶到会场,参观、咨询、记录、学习,东亚邻国对于文化的传承与敬重,让他陷入深思。在参加一些隆重的祭孔礼仪和其他文化活动中,韩国对孔庙的保护力度和韩国人的文化自信给了他很大的触动:非遗不仅蕴藏着巧妙的传统技艺,更传承着民族文化的优良基因。可在现代化的今天,我国很多非遗文化却面临着或失传、或无人问津、或束之高阁的窘境,这对于民族文化而言,无疑是一种损失和伤害,保护非遗迫在眉睫。

回国后,已经结婚有孩子的王智,作出决定:赴韩留学。

王智的月工资只有300元,而留学一年要花费3万元,家人觉得他简直疯了。

2001年,王智成功申请韩国延世大学,背了100个小时韩语,带上一年生活费和学费,不顾外界的反对声音,启程前往韩国。

中国传统文化在韩国特别受尊重,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者,收入也特别高。求学期间,王智半工半读教人汉语,在韩国教一小时汉语的收入,竟然接近国内半个月工资。

在短短一年时间中,王智和30名韩国学生、记者、企业家结对子互学语言。并在刚兴起的网络上阅读了大量非遗书籍,结识了大批世界各地热爱传统文化的朋友。

2002年年底,王智回国,并下定决心:“这一生就干一件事,挖掘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回国的王智,对于民族文化,特别是极具地域特色的民间文化,多了几分理解和关注。他逐渐认识到,非遗是基因,是文化血脉,保护非遗要从挖掘非遗的价值和文化内涵开始,从其根脉去探寻因果。他开始走进传承人的生存环境,走进传承人们的生活,传承人的心里……

从2003年开始,王智接过老师的担子,开始独自一人奔走于乡村之间。

此时,数字化技术的发展普及,为世界各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开拓了新方向、提供了新手段,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进入数字化保护时代。为了方便今后的工作,王智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这为他日后的非遗保护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王智开始频繁下乡,进行民间艺术乡野调查。

2003年初,仪老厂老职工展桂生带着自己精心制作的高粱秆扎刻作品“钟楼”询问能否在群艺馆展出,王智的眼睛亮了。这件精致的心血之作推荐给媒体发表后,反响很大,许多民间艺人慕名而来,也有众多的热心市民提供当地的非遗文化艺术、传承人线索,西安民间艺人和他们的作品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2003年9月,西安市第八届戏曲节,在已经积累了不少非遗文化产品的王智建议下,专门开投了民间艺术展,这些作工精巧的作品展出后一炮而红,很多单位和个人纷纷要求订制相关文化产品。

接下来两年时间里,王智熟识的民间艺人从50余人到几百人,西安群艺馆的民间艺术作品也占满了整整两个展厅。

王智也总结出寻找非遗的“小诀窍”。“根据人群、习俗、民谣、文学,甚至挖掘身边的人去调查,要有情怀,要尊重老艺人,了解他们的艰辛,才能走进他们的心里。”他和很多艺人都成了朋友,也留下了很难忘的回忆。

“民间艺人的生活条件真的太艰苦了,能做的是抢救非遗的同时,尽可能地帮助他们。”

2006年初,王智在群艺馆楼道碰见了打扫卫生的农民工赵大德。四十多岁的赵大德家在长安区小邵村,极其憨厚朴实。

赵大德无意中说起了,小邵村当地人过去会用布或草打一种当地人叫做“布绺绺鞋”的简陋鞋子。王智问他会不会。赵大德说:“会!我屋还有个旧打鞋的木头机子哩,我爷的爷那辈传下来的,不过现在会的人不多啦,我屋的打鞋机子正准备劈了烧柴呀!”

王智忙告诉他:千万别烧,有机会我看看。没想到,朴实的赵大德第二天就把祖传的打鞋机拉进了西安城,一到群艺馆满头大汗找到王智:“王老师,老古董来咧!”

赵大德说着就坐上打鞋机演示起了打鞋。当一把龙须草在打鞋机子上编成了一双充满了乡村气息的麻鞋时,

王智非常激动,拍着赵大德的肩膀说:“大德呀,别看你今天在打扫垃圾,但你明天就能作为民间艺术家登上大雅之堂!”

赵大德紧张的直搓手:“打个烂鞋就是民间艺术家?就我这两把刷子!要说打鞋打得好,我给你推荐一个人!”

赵大德推荐的人是他的姐姐赵小明。赵小明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媳妇,打的麻鞋平整结实。

2007年5月,赵小明被邀请在碑林区博物馆传统民俗展示会上进行展示表演。围观的人很多,都表现出了对麻鞋的极大兴趣,有些见过这种麻鞋的老人很惊奇地说:“好多年都不见这种鞋子了,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呢。”

现场有两个从广东来西安旅游的女孩现场要求试穿。鞋子一上脚就说舒服,而且很酷,很个性。当场掏出钱来要求购买。

赵小明回村时,有人尾随她回家并交了定金,一次订了几百双草鞋。这立刻在村里引起轰动,一时几十户人家都开始打鞋,这项本来少有人用的传统手艺成了小邵村的“一村一品”,不仅在西安销售,更拥有了北京、广东源源不断的长期订单,带动了小邵村经济发展。致富的村民给群艺馆送了锦旗,感谢王智和群艺馆对这门古老手艺的发掘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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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邵村麻鞋编织产品

此后,王智帮助小邵村将编制草鞋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进行申报。这项本来濒危的技艺,便在王智的慧眼识金与大力帮助下,活了下去。如今打草鞋不仅成为非遗,而且带动当地村里的40余名妇女一起打草鞋贴补家用。

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

时代进程发展的很快,有很多非遗文化逐渐在消失,有很多非遗传承人被埋没在偏远的山村,有很多年纪已经特别大了。便需要深入农村,走访调查。非遗文化,展现的是老百姓的生活,需要深入生活,才能掌握生活。为了挖掘、传承、保护非遗,2003年至今连续十六年,西安非遗保护从起步到成立非遗保护中心,建立非遗博物馆,王智也从青年熬到了白头。他走过3000个村落,挖掘调查了5000多个民间艺人,用坏了数个数码相机、录满了几十支录音笔、录音录像照片填满了30多个硬盘、和志愿者一起收集了20000余件实物,整理出350万字的非遗濒危抢救项目传承人口述史……真正的做到了阅万卷书,行万里路。推动并见证着西安非遗的发展。

王智老师不仅常年奔赴在抢救非遗保护的第一线,还致力于非遗的宣传和保护。仅在2017年,王智老师关于非遗保护的演讲就开展了103场。他反复提到一句话“人人都是中国文化的传承者。”

是的,非遗具有深厚的社会价值和历史价值,非遗保护不是某个人的事,也不是仅靠政府出资保护的,而是需要全民去了解,去传承。

作为多年奔走在非遗保护第一线的工作者,王智对于非遗的保护与传承有着自己的看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核心是人。”

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同于文物,它的传承往往是动态的、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现在有许多非遗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局面,老一辈传承人已是耄耋之年。同时,如何维持生计也是众多非遗传承人面临的问题之一。

王智与非遗传承人有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或辛酸或感人,也正是它们一点一点淬炼出了王智内心的铜墙铁壁,让他无数次在打击与痛惋之后站起身来,继续自己的非遗之路。

2006年王智去周至县几个村调研,准备去八家庄村寻访“牛斗虎”传人赵明老人时,结果车行至鹿马村迷了路,在这个传说中赵高指鹿为马的村子,他找不到方向,迷茫中,他给赵明老人打了电话,电话里赵明老人说:“就在十字路原地甭动,等着。”

不一会,七八个中年人和小伙子每人开着一辆摩托车来接他,事后,他才知道这些全是赵明老人的儿子、侄子和孙辈,于是,他的车前面有四辆摩托开道,后边、两旁各有摩托簇拥着进了村。王智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如同国家元首般的待遇。

赵明老人用周至特产猕猴桃和大捆啤酒热情的招待了王智,并为他展示了赵氏家族秘不外传的功夫社火“牛斗虎”:几只牛行走在山林中,突遇一只“猛虎”来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老牛”长哞一声,用力将两角向“老虎”顶去……只见“老虎”为吃到“美餐”奋力厮杀,“老牛”为保护小牧童越斗越勇,最终,老牛的尖角让“老虎”带着累累伤痕而逃。

“牛斗虎”由五人表演,其中两人演牛头牛尾,两人演虎头虎尾,一小孩演牧童。赵明老人告诉王智,30多斤重的牛头、虎头是需要多年的红拳功夫才能舞起来,并且一耍就是几个小时,它比南方的舞龙舞狮动作难度还要高。赵家小孩从小跟着大人练红拳,小时候演牧童,或跟着打旗子、敲锣鼓,再大点练牛尾巴,长大后能练老虎头和牛头。在王智老师推荐下。“牛斗虎”多次参加国家、省、市的各种文化汇演。

2013年为了做赵明的口述历史,王智告诉赵明老人,要至少来20次,老人爽快的答应了。没想到后来再去时,老人突然得了脑梗,从医院回来就下不了床。

2014年,王智带着志愿者在老人病榻前勉强做完口述史后,老人永远地离开了。

还有许多非遗传承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去世,临走时,他们还嘱托家人,一定要把资料交给王智。

无数相遇与离别中,王智对自己与非遗传承人关系有了更深的理解。“非遗传承人的理想是传承非遗,而我的理想是帮助他们传承非遗。我与非遗传承人的关系,是文化共同体,是生死相依。”

秦汉战鼓的传承人黄建明曾带着生死状来找王智。由于秦汉战鼓生性刚猛,不受年轻人喜爱,黄建明的鼓队一直后继无人。后来又因为一名老人在打鼓过程中心脏病突发去世,鼓队因此赔了很多钱,雪上加霜,不得不解散。在黄建明心灰意冷之际,有一个老人立了这份生死状来找他,说自己吃着救心丸和他学打鼓,死了就下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从黄建明话语里,王智感受到非遗传承和生命有着密切关系。非遗传承,是在和生命赛跑,和时间赛跑,和城市化进程赛跑,和自己的观念赛跑。

与传承人生死相依,与非遗生死相依,几十年漫漫长路,“非遗”二字烙印于王智心底。岁月神偷偷走了王智的韶华青春,却偷不走一颗奉非遗若至宝的赤子之心。

近年来,国家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化保护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和尝试,但是在非遗保护上,信息还不够畅通,保护经验也不能及时传输。

王智一直积极倡导建立西安本土的“非遗大数据平台”,用大数据科学分析西安未来的非遗发展。梳理那些非遗亟需保护,那些已经开发利用,在保护上少走一些弯路。

在这个快节奏时代,能静下心来钻研传统文化人并不多。但值得王智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孩子们开始关心非遗文化,主动学习相关知识。寒暑假时,很多知名高校的大学生会和王智一起下乡采访民间艺人,整理口述资料,年轻人的热情与活力让王智看到了非遗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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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非遗日记》走进非洲塞内加尔中非文化展

非遗工作几十载,头发几近花白的王智已经步入花甲。作为一位以守护精神、传承文明为己任的非遗人,王智是富足的,余生他将继续为非遗奉献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