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古典文学体系之中,经常会出现“化用”这个词儿。当然,“化用”的方式有很多种,如檃括前人诗句入律之类,如姜夔之“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扬州慢》)便是化自杜牧“豆蔻梢头二月初”、“赢得青楼薄幸名”两诗;又如直接挪取诗句,赋予新的语境,如晏几道《临江仙》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便是原封不动挪的翁虹的《春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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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上两例,都算是深得“化用”之精髓所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绝好的“二次创作”了。但反过来说,“化用”这种方式在我们今人看来,确实是有点枉顾“著作权”了-----故而,一旦稍越了雷池一步,就会变成了抄袭。古今这种“过界”的例子不在少数,或是非出本意,实在是前人先得;又或者是后人托伪,以混鱼珠,更甚者就是刻意为之。故而,笔者略撰文料,谈谈古今著名女词人被托伪、甚至抄袭的例子。

李清照《漱玉词》之《减字木兰花丨卖花担上》系托伪之作

李清照氏,若称之为词史第一女词人,亦不觉过分。四库提要记传云“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人。礼部郎提点京东刑狱李格非之女,湖州太守赵明诚之妻也。清照工诗文,尤以词擅名。”,李清照本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两卷,皆佚失,今有《漱玉词》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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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漱玉词》仅四十首词,却有不少存疑之作,其中较为有名、且尤像旁人托伪之作的词便是《减字木莲花》,其词云: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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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词鉴赏词典》中及陈祖美赏集中,考证此词创作时间系建中靖国元年,陈祖美《李清照简明年表》:

“公元1101年,(李清照)18岁,适赵明诚。是年,李格非(李清照父)为礼部员外郎,赵挺之(赵明诚父)为吏部侍郎。赵李两家均居汴京。《减字木兰花》《庆清朝》诸阕当作于是年前后。”

这首《减字木兰花》,措意浅显,甚至在词味风气上都不甚融洽:如二韵之“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与三韵之“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四韵前半“云鬓斜簪”与后句“徒要教郎比并看”的用词比较,都是前者浮雅,后者俗陈。这种极其冲突的文风,比及李清照十七岁,作于宋哲宗元符二年的《如梦令》,直是天壤之别,其词云: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优劣之间,两词一观便之,诚然,词人的风格在受到特定的环境影响下是会产生非常大的变革,如李煜亡国前后,甚至于李清照南渡前后都有非常明显的风格改变。但我们注意到,前文据证此词是李清照十八岁所作。在此期间,李清照生活安定,是尤其难受到刺激而突变风格的------而且是在与赵明诚切磋学问间愈变愈坏的?岂不奇哉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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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更能为期作证的便是李请照自己的《词论》,这本大观年间所作的《词论》时年不远,中非常详明的阐述了李清照对于“词”的审美观念:作词要有铺叙、典重、情致、故实-----但以《减字木兰花》而比附,显然是背道而驰的。

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词论》节选

近人刘长贺在《宋代诗词典选》中,已然认定《减字木兰花》不具备李清照大部分词作的特点,还要觉得是“很好的闺房词”,其论恐失妥,故笔者兹从赵万里持论,即:

“此词汲古阁未刻本《漱玉词》及《花草粹编》收之,然词意浅显,疑非易安作。”
左又宜《缀芬阁词》全系抄袭

数月前,见友人转赵郁飞博士论文《晚清女词人左又宜<缀芬阁词>剽窃考述》一篇,闻之即惊且震,随后便唏嘘叹于文名累人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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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又宜这个名字,对于词家之外的朋友,大概少有人知。但其祖父大约没几个人不认识-----左又宜的祖父即是鼎鼎大名、世传“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左宗棠。而至于词坛声誉,虽少为外人道,但在近百年女性词家尤少的情况下,左氏在近代已经称得上一枝独秀了。陈三立《夏君继室左淑人墓志铭》评其人云:

“秉质冲懿,娴蹈轨训,受群经章句,类晓大谊。旁涉艺文,吐辞妍妙”

非如此,左氏其夫饶是清代著名词人、经学大家夏敬观,其词集《缀芬阁词》题签者更是晚清词坛第一人彊村老人朱祖谋所题,时至近代,又经钱仲联《点将录》点作“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而声名斐然,并云:

“左夫人挺秀湘西……慢词声韵幽美,能得白石、草窗神理”(钱仲联《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74页)。

然则,担近代女史盛名三之一者,任谁都难以想象,在《缀芬阁词》六十五首词中,抄剽作品竟有五十七首之多,斯承可叹矣,(详见赵郁飞《晚清女词人左又宜<缀芬阁词>剽窃考述》),此文仅随摘一例以观:

左词《齐天乐·菊》上阙:

十风九雨重阳过,秋光更饶篱菊。败叶阶除,疏桐院落,秀夺一天霜足。堆黄熨绿。自不为春华,不因寒肃。野韵幽芳,独开迟暮避尘俗。

鲍之芬《台城路·咏瓶菊》上阙:

十风九雨重阳过,秋光更饶篱菊。败叶阶除,疏桐院落,秀色一天霜足。堆黄熨绿。自不为春华,不因寒肃。野韵幽芳,独开迟暮避尘俗。

友人吴季玄曾谈到过左又宜的创作方式,并谈到了陈三立记叙左又宜的创作历程:

黝壁膏檠, 对榻冥索, 神开灵伏, 精魂回移, 迭不觉邂逅何所……尝诡语宾亲:帷几之侧, 细旃之上, 殆缅穹岩大谷, 惘惘与造物者游也。《夏君继室左淑人墓志铭》

赵郁飞之论文言之凿凿,已无丝毫驳斥之处,我等可从陈三立这段描述中想见,左又宜是如何为“才名”而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的。作为我个人来讲,甚至于对于今人来讲,为一虚名而竭病至此,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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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左又宜做出这种几不为词坛所容之事,其后果绝非一人能承担,别说是其父左宗棠、其夫夏敬观,甚至是为她墓志铭的陈三立,为她题签的朱祖谋,都难逃池鱼之属。----这种代价,仅换来的是后世钱仲联《点将录》的寥寥数笔,真的值得吗?亦或者,在左门家事之中的同侪压力,已经让左氏风魔了?

结言

世间之美有定数,人之常情也有定数,故而文学之中的“化用”,“无意识的蹈袭”并不是什么为人诟病的地方------甚至如前文所言,“化用”的好更是为人所称道的。然则,谁都有灵感枯竭的时候,若是江淹才尽而做出一些匪夷所思、鬼迷心窍之事,便难再收手------凡事只有无和无数次,何况是这种不经过一点心思便能获得眼下无尽好处的事呢?

吴季玄云“累人清节是才名”,我倒觉得,“累人清节是三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