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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龚蓉梅/摄

冬天的夜晚很冷,夜色浓稠如一方古意流盈的江南名墨。百汇万物都噤了声,街面冷寂无行人,阵阵疾风在街角、树梢、田野里盘旋飞升。租住的屋子旁临近的那条小河泛不起一丝微澜。本就枯脆的树枝衰朽得像老人的病腿,稍不留神,便被一旁虎目怒视的莽风伺机折断。

我被一种无形却十分坚实的启悟敲了一下后脑勺。我抬起脑袋,把嵌在墙体中的窗子拉开一条微小的缝隙,一条条西风的游蛇刹那间钻进我扬起的手臂袖口,在我冻得起皱的皮肤上冰凉地游走。我还能忍受身体的寒意,我想支起耳朵仔细听一听这生命的妙音。

几只公鸡还在立着腿兴奋地打鸣,此外一片空寂。我的思绪像一台大马力的发动机全速而滚烫地运转着。

我伏在案前,动笔写着故事,那扇方正的窗子正被劲烈的西风呼呼拍打,停笔细听,似乎又听到了某棵小白杨正在寒夜里艰难地挺直脊梁,那脊骨的脆响和我故事中老人家面对死亡的从容一起撼动我的心魄。我的心柔软得很,像一匹土灰的旧布,被人世间的一盏盏生命的灯火烧燃,袅散出一股股沁香的余味。

透过桌上这张银杏叶般颜色的稿纸,我的心神飘然升腾,像一个透明的小精灵飞舞在夜空中,像一片月光的羽毛鼓动起春意的风帆。我看到广袤的田野上,零散在麦苗间的枯枝一根根重回梢头,抽芽变绿,冷凝的河水解冻奔腾,一朵朵水花扑溅到光滑的石头上碎成了无数瓣孩童的笑语。我看到木心戴着一顶宽边呢帽在纽约大雪纷飞的天气,一脸肃容地讲述某位荒淫的古代国王,又讲及那个为王后献诗,赞美她绝美姿容的年轻诗人。他的眉头灿然舒展,连眉锋都射出万道诗意的光芒,最后讲到国王忌恨他的才华将此人杀害,这位远渡重洋的江南才子,肩头一点点驼了下来,挥手示意下坐的同学们休息片刻。我看到我趴在浓密的树荫里,我的唇齿,鬈发,四肢连同鸣叫都一点点绿了。

是了,这个令我心旌荡漾的冬夜终将逝去,天边会泛起鱼肚白,小区门口的早餐店会风雨无阻地开张,油条的色泽金黄。是了,再过几十个冬夜就会迎来又一个新年,鞭炮和烟花的刺鼻味道意味着一场场团聚。是了,我手中这枝笔如此粗笨,像一株瘦弱的小白杨抵抗西风般行舟在这苍凉的世间。西部的大诗人昌耀曾经面对一个史前绘彩的陶罐写过这么四句诗:“你们,绝美的象征,秘藏史前期熏烟之气息,如微汗沁出肤体敷一层远古农耕文明的薄霜粉,使我加倍延伸的呼吸通向了历史湮灭的胎音,感受一株人文花朵伴随曙光初露破土而出。”我也痴愿我的诗句像这个陶罐一般持续地,纵有泄力困顿之时也绝不降低美学追求,终至开出一朵淡雅的“人文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