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和普洱茶的20年纠缠
——选自《茶神在山上——勐海普洱茶记》
本文共计2535字|预计阅读时间8分钟
20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与一个朋友应邀前往勐海,在那儿漫游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们去了布朗山、巴达山、南糯山等等当时还笼罩在层层迷雾中的普洱茶世界的奇峰,在人们无视普洱茶存在的苍茫背景之下,第一次在神话诞生的实地对普洱茶的文化源流进行了认真的梳理。
筚路蓝缕,怒海凿舟,依靠有限的资料和现场的体察及访问,朋友摄制了一部关于勐海茶厂的专题纪录片,我则在次年写作、出版了瑕疵与创见相当的《普洱茶记》一书。
祭拜茶神
当时的勐海难言是茶都,前来寻茶的商贾不多,茶价也很低微,茶厂少,真正以茶为生计者少。我们一行人从布朗山所在地勐昂花一天时间步行至老曼娥和老班章,茶农以数公斤最好的老班章古树茶作见面礼,竟然无人收受,理由是林深、无路、沉重,无法山一程水一程地将它带回勐海县城。
站在勐海茶厂班章初制所门前的空地上,看茶叶基地工人们的歌舞表演,我的第一感觉是我被人带到了另一颗星球上,那些喷薄而出又被紧急收回的歌舞语言,从土地伦理学的角度向我呈现出了一种荒弃中的孤独,一种以欢快的形式胆怯地传达的苦恼。即使他们得到了布朗山神灵的许可,任由他们获取来自天空或未来的无限想象力,在当时他们也断然不敢想象:他们于三垛山上采摘和初制的茶叶,压制成饼之后,比如“大白菜”和“班章六星孔雀饼”,20年后就会卖到人民币1800万元一件。人们的想象力比之于现实世界的剧烈幻化,实在是太苍白也太羞怯了。
布朗山(许云华摄)
布朗山(许云华摄)
“故地重游”或“重返现场”,在精神史上一直是人们证实思想依据、寻找情感皈寄和记录时间断面的一个有效途径。我之后的一次次重返勐海和这一次在物是人非、物非人是的激烈现场上所做的勐海梦游,大抵也可以看成是我对思想依据、情感皈寄和时间断面兴之所至的反复体验与确认。
时光之书每日均在增加其页面,尽管其内容并无什么绝对的个案式的新鲜事,可在它那流水账一样的冰冷的语句中间,敏感的阅读者肯定还是可以找到变化中的真理似的异端:自我的多次否决、思想的死灰复燃或划归于谬论、镜子里的狮子来到了山野中、令人醍醐灌顶的佛爷还俗、满脸笑容的人下落不明而怒目圆睁的人正站立在道路的中央……
我的书桌摆放在风暴眼里,很多个不眠之夜我都试图说服自己:在沸反盈天的时刻,写作本身完全不蔑视对时间差所带来的低俗生活的变化进行有效的记录,相反类似的记录可能更有道德感、文献性和普世价值。可我还是没能说服自己,20年前的所见所思终止于《普洱茶记》,20年后,我无心于时间和世相的对照,仍然着迷于写作的临场感与黏着性,希望自己只关注“现在”并尽力将它描述出来,使“普洱茶记”和“茶神在山上”形成两个彼此独立的时间断面。它们中间存在着不少的传说般的山水课程和人事忏悔录,均被我选择性地放弃了。
写作此书的过程中,“末端的前沿·雷平阳作品研讨会”在西双版纳召开,茶人邓艳波特意为研讨会制作了一款品质优异的纪念茶,问我这一生一熟的茶品应该取个什么名字。我未做任何思索,便说:“就叫一蓑烟雨任平生吧。”其实,这也可以视作我对“烟雨”的态度和对茶山画卷的体认。当然,妥协是存在的,那就是为了方便读者深入地了解勐海及普洱茶,我在书里增补了几章之前写作勐海茶山的文字,不是简单的“重现”与“对照”,而是让它们与今天的文字形成体例上的互补关系。
南糯山(许云华摄)
普洱茶在茶叶市场上的兴旺,无疑改变了与之相关的很多企业与个人的命运,也令其优异的品质得以楔入到更多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中,让“勐海味”成了味觉美学的一个标准。
但我们,特别是茶山里的人们也得为之承担与所有好处同时抵达的坏处:茶叶理论的利己化、制茶工艺与流程的功利化、茶山管理的反环保化、营销环节的人性荒漠化等等。
它们无一例外地开始挑战布朗人、拉祜人和哈尼人倾心信奉的茶山之上的神灵,也无一例外地暴露出了它们蚁噬澜沧江两岸一棵棵古茶树的恶灵本性。而且,在它们的身后,拜物教的祭坛越筑越高,信徒越来越疯狂。
在与彭哲、邓艳波、刘应枚、陈剑峰、郑旺强、樊露和崔琳等深深挚爱勐海这片土地的人士交流时,我不止一次表述着这样的观点:在一部分人丧失敬畏之心公然视歧路为正道的时间段上,有权机构的失察固然令人抓狂,但茶山众神在现代文明中的失位更值得人们重视。
我并不主张文明重返源头,让“神灵”主宰世界,相反我始终期盼工商文明中有关买卖的不可违背的要义之光尽早降临茶山。茶神在山上,虽说其本义缘起于万物有灵的茶山文化传统,可“茶神”在承担山神身份的同时,还意味着今天的道义、诚信、律条与良知,如一尊多面佛,肃立在众路分岔的地方。
需要说明的是,在此书中,我一如既往地书写了多位我所接触的茶人展示在我面前的一个个侧面,这并不是说他们的茶叶观就是我所推崇的理论圭臬。事实上,他们的言行当属茶山文化系统中的一个个组成部分,并不代表我的观念,更非众多可能性中的不二法门。书写他们,或让他们介入某些敏感话题的争论,目的乃是为了尊重各种声音、各种立场和各种价值观的合法性,进而显现出立体的、多维的茶山现实。
曼糯山(许云华摄)
勐宋山(许云华摄)
写作此书时,2019年的明前春茶已经入市,有易武山的茶人朋友寄来了半斤,让我尝鲜,说是以此对我在书写普洱茶书时遗漏古六大茶山的做法进行“傲慢的惩罚”。我欣欣然从之,并认为这样的惩罚,或许会激发我再次书写古六大茶山现状的愿望。写与不写古六大茶山,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完成的这一本书,自始至终,我的心一直悬着,总觉得自己所取的旁观者立场未必更靠近事实。所以,凡疏漏、偏狭、妄想,敬请阅读者指正!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喝茶是人类最本能的欲望之一,它不仅仅可以否认世界的重量,还可否认人生的复杂性,这应该是我写作茶书的基本原因。如果因此带来重量与复杂性,那则说明我又做了一件与愿望相违的事情。
采茶的孩子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