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仲夏。
鲁西南。
天像翻倒的大锅，大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平地起水到腿杈，农民的房子被水泡了起来，高梁像淋瘪了的汉子，虽极力想挺想腰杆，无奈水深齐胸，又冷又饿，只能弯下腰，在水里浮摇着挣扎。
农民们想要把水排走，却哪哪都是水，直到十多天后，水才慢慢退去。
农民们刚想休息一会，突然一通锣响，有人喊：南河来水了，快去护堤！
据亲历那场水灾的老人讲，水自西南来，打着旋，啸叫着，推着大树，推着人畜的尸体，汹涌而来，很快便漫上了堤坝，于是培土护堤，打桩固坝，然而男女老少奋战了三天四夜，仍然没能挡住越来越凶的洪水，一个涌流盖过来，河堤被冲开了一个大口子，水像脱缰的野马，蹿起一丈多高，倾泻而下。
眼看无力回天，村长一声长叹，农民们各自奔逃回家，扶老携幼，往高地上逃命。老人们说，不要说往外捞东西，有的家庭连人都没能转移完，洪水就平地而起。据说，我家二爷爷是被太爷用水缸推着救出来的。
水口的房子率先倒下，接着是村里的老房子，象一场接力，好好一座座院落，瞬间消失无踪；很多大树被连根拨起，一路撞击着，奔东北而去。人们说那场水很邪性，从西南来，奔东北去，大水涨了起来，但水口却始终不减力道，像一条水龙，露着脊梁骨，摇摆着往东北某个方向走。
那场大水将老家几千口人的村庄夷为平地，把村民数代人的积累沉淀冲蚀得一干二净，在“三面红旗”、“大跃进”的背景下，一夜间失去了一切，最厉害的是粮食越来越少。好在村长多长了个心眼，在村里劳力上堤之时，特意安排了几个把村里的粮食运出来了一部分，不然大水到来的当天，村民就得挨饿。
然而，仍然挡不住粮食短缺，一场大饥荒就此拉开大幕，将中原地带的登门死死罩住。
地里没冲走的萝卜被扒出来，吃了！地里的草根被挖出来，吃了！树上的叶子被撸光了，吃了！树皮被揭下来，吃了！能吃的，都吃了，吃成了那段岁月唯一的想法，唯一的事情。
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有些村民实在饿得受不了，把谷糠掺些面做成馍馍，忍着剌嗓子吃下去，虽然暂时缓解了饥饿，想要拉出来就难了，据老人们说，想要把谷糠拉出来，只能忍着疼痛，用手却掏……
每一个人都面黄肌瘦，摇摇欲倒，大人不闹了，小孩不哭了，不是不想闹，也不是不想哭，是没劲了，二十岁三十岁的青壮年人柱上了拐棍，整天在一起劳动的人，遇见了，相互认不出来，人们的招呼有时是“你还活着呢”，不是玩笑，是真正的关心。
有些人死了，——活活饿死了！
随之而来的是大灾后的大疫，本已瘦弱不堪的村民哪里还有任何的免疫力？国家展开了救援，但积贫积弱、贫乏落后的医护和设备，哪里照顾得过来遍野饿殍？
随之而来的是收缴粮食，食物配给，是大搬家，大食堂……
我要讲的第一个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老爹一家人已经多天米没打牙了，女儿年岁小，饿得已经哭不出声来，无力地含着老娘的奶头。
老娘说，孩子他爹，大妮的事你就同意了吧，换瓢面，一家人也许能保命，不然一家人就都饿死了。
老爹想了一晚上，同意把大妮嫁给大孩子十多岁的光棍汗，彩礼就是一捧面。
老爹把面带回家里，掺上糠菜，活面做馍，但糠菜太多，捏不成窝头，就团成一团，团出三个菜团子，小心地放在笼篦子上，然后添水升火，锅冒热气，水开三滚，眼瞅着有了食物的香气，于是开门出来。
然而，没等他把门关上，一个人刺溜钻了进去，并顺势把门关上了。原来是他单身的弟弟，不知何时寻着烟火味而来，早就等在了厨屋门口，就等老爹开门。
老爹弟弟见了食物，哪里还顾得了许多，也顾不上食物烫嘴，没命地往下吞咽。
那可是一家人的命啊！老爹在门外又吵又骂，但任凭老爹叫嚷，弟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顾死命往嘴里塞食物，最后老爹跪下了，苦苦哀求，只希望弟弟能给孩子留哪怕一口半口。
一家人闻声而来，都跪下了。
但弟弟始终没有开门。等老爹把门砸开，弟弟已经剩下最后一口，老爹扑上去想把面团抢过来，弟弟却手急眼快，硬是塞进了嘴里，咽下肚去。
老爹想要摁住弟弟，但没等他用力，吃饱的弟弟突然大叫一声，仰身倒在柴禾堆里，开始痛苦地翻滚……
最后，弟弟大叫数声，双腿蹬了几下，不再动弹，死了。懂行的老人说，弟弟是被撑死了，老人说，人饿得久了，肠子饿细了，不能吃干粮，得先喝稀的，然后再慢慢吃硬的食物。弟弟一口气吃了那么多，是撑破了肚肠，给活活地撑死了。
老爹一家情况也不好。先是小女儿，然后是他老婆，然后是其他孩子，老爹心里憋了一口气，虽然多活了几天，最后还是死了，没有人说清他是饿死的，还是心疼死的，还是窝囊死的……
讲述这样的故事，我的泪始终无法忍住。
但我的孩子却当笑话来听，时不时插科打诨。这不怪他们，毕竟他们离那个年代已经很远，很难相信那样的事情会发生。
但有些与那个年代离得较近的人，甚至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日子好过了，腰里有钱了，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更不会发生到他们的头上，于是崇尚奢迷，不珍惜粮食，甚至瞧不起农民，却哪里知道饥饿随时都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而且来得如此突然！
甚至疫情之下，仍然对节约粮食无感。
事实证明，今天浪费的粮食，明天就可能是生命。
重视粮食，节约粮食吧，每一粒米粟，都是血汗的结晶，每一粒粮食，都可以在某一天成为你救命的稻草！
【后记】10月16日是“世界粮食日”，设立粮食日，意在“唤起全世界对发展粮食和农业生产的高度重视。”然而，许多人承平日久，且腰包里有了钱，以为粮食问题离自己很远。
此次疫情血淋淋地揭去这种懵懂与藐视！
值此日子，从我的构思小说《老大》中撷取几个故事，一一分享给亲人们，以期引起对粮食的重视。这些故事虽为小说中的情节，实质都有真实的范本。
关注乡村滋味，剖析农家问题。
热门跟贴